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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神鵰俠侶[共4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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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指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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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7-6 04: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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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神鵰俠侶[共40回]
第一回:風月無情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裏五個
少女和歌嘻笑,盪舟採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
的正是越女蓮的情景,雖只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
著、首飾、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挾抒情,
自近而遠,餘意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
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是里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
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採蓮,隨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
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
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得
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
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嘆,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麼好
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
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只
九歲。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
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將小舟從荷葉叢中盪將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
老伯伯還在這兒。」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髮,鬍鬚也是蓬蓬鬆鬆如刺蝟一般,鬚髮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
是滿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掛著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
,圍涎上繡著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麼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
,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麼老
了,頭頸裏卻掛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鬍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從小舟中
拿起一個蓮蓬,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準。
程英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見那蓮蓬逕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
頭一仰,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捲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
竟不剝出蓮子,也不怕苦澀,就這麼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格格而笑,
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裏取出
一個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
兒,然後遞在怪客手裏。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適才所吃的大不相同
,裂嘴向程英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將蓮子拋入口中,
一陣亂嚼,仰天說:「跟我來?」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回
家去罷,別走遠了惹你娘罵。」陸無雙肩肩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
你不來算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
,只得跟去。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只叫了幾聲,便見那
怪客與程陸二人先後走入了桑樹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
起來,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只聽
耳邊風聲颯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
放下我!」那怪客那裏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
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齒撞得隱隱生痛。陸無雙只得鬆開牙齒,一張嘴可
不閒著,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卻是默不作聲。
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
卻脹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悽惋、自憐自
傷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輕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
我剝蓮子給你吃。」那怪客嘆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
現凶光,惡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裏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裏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
客抓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
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
哭啊!你幹麼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准你嫁給他,你說不捨得離開我,
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裏很是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
話。你要是真的傷心,又為甚麼哭?」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程英早給嚇得無人臉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
搖幌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只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
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我活著還有甚麼用?」猛然放脫程英,
雙腿一彎,矮著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幾步,只見怪客
頭上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
那不變了鬼麼?」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裏
古怪的瘋話,可是見他滿臉鮮血,實在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
,他不會再抓我。」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麼?」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
之勢著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
按住傷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嘆道:「你又
救我作甚?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
痛?」怪客搖搖頭,淒然道:「頭上不痛,心裏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麼頭
上破了這麼一大塊,反而頭上不痛心裏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
傷處。
怪客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那麼咱們就這麼分手了
麼?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麼?」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
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
她的眼淚,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淒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
摟住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
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嘆道:「是啊,嘴裏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
的說話都忘了,只記著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
說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
走。」說著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著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
啊,你不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
推開,喝道:「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
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
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
就只陸展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著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
然認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
「他……他……這小畜生在那裏?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甚是害怕,臉上卻仍是帶著
微笑,顫聲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
在嘉興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
。語氣漸轉柔和,說著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得抓得好痛
,我大伯住在那裏忘記了。」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一個小女孩甚是不該,醜陋的臉上
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
一隻手在懷裏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甚麼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
在那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大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衝直行,遇到小溪阻
路,蹤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
列著兩座墳墓,一座墓碑上寫著「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則是「陸門何夫人之
墓」七字。墓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著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
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著仰天哈哈
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
咱們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裏幹麼?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
,小娃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
你不見嗎?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
色蒼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
道。你別嚇我,我怕!」怪客搥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過我面
,決不能死。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麼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大塊樹只踢得不住
搖幌,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只見他忽地抱
住那株槐樹用力搖幌,似要拔將起來。但那槐樹幹粗枝密,卻那裏拔得它起?他高聲大
叫:「你親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麼答應的事不算數?
」喊到後來,聲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
手臂上肌肉結,弓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
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他抱著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
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
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
瀟的少年。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
進,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
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裏去?」左掌隨著擊出,一掌雙發
,拍拍兩響,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是凌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
是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
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身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
的面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
之中,待得手臂縮回,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只見他兩隻手掌有如鐵鏟,隨起隨落,
將墳土一大塊一大塊的鏟起。
程陸二人嚇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注的挖墳,渾沒留意
。二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
沿路向鄉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家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
!」飛跑著進大廳,只見父親陸立鼎正抬起了頭,呆呆的望著牆壁。
程英跟著進廳,和陸無雙順著他眼光瞧去,卻見牆上印著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
中間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是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著女兒叫嚷,忙問:「你說甚麼?」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
媽的墳。」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胡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
陸立鼎知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甚麼事?」陸
無雙咭咭咯咯的將適才的事說了一遍。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上急奔而去。奔到墳前
,只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被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
,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
棺木中的石灰、紙筋、棉墊等已凌亂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著許多
鐵器嶄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才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屍惡賊跟兄嫂
有何深仇大怨,在他們死後尚來毀屍洩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
到江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
後又回到墳前,更無半點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進大廳,坐在椅中,順手將單刀拄在椅邊,望著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
心中只是想:「哥哥臨死之時曾說,他有個仇家,是個道姑,名叫李莫愁,外號『赤練
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預料在他成親之後十年要來找他夫妻報仇。那
時他說:『我此病已然不治,這場冤仇,那赤練仙子是報不成的了。在過三年,便是她
來報仇之期,你無論如何要勸你嫂子遠遠避開。』我當時含淚答應,不料嫂子在我哥哥
逝世當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來正是那道姑前來報仇之期,可是我兄嫂
既已去世,冤仇甚麼的自也一筆勾銷,那道姑又來幹甚麼?哥哥又說,那道姑殺人之前
,往往先在那人家中牆上或是門上印上血手印,一個手印便殺一人。我家連長工婢女總
共也不過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個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
死,便再派人去掘墳盜屍?這……這女魔頭當真惡毒……我今日一直在家,這九個血手
印卻是幾時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處,不由得
打了個寒噤。
背後腳步細碎,一雙柔軟的小手幪住了他雙眼,聽得女兒的聲音說道:「爹爹,你
猜我是誰?」這是陸無雙自小跟父親玩慣了的玩意,她三歲時伸手幪住父親雙目,說:
「爹爹,你猜我是誰?」令父母大笑了一場,自此而後,每當父親悶悶不樂,她總是使
這法兒引他高興。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被愛女這麼一逗,也必怒氣盡消。但今日他卻
再無心思與愛女戲要,拂開她雙手,道:「爹爹沒空,你到裏面玩去!」
陸無雙一呆,她自小得父母愛寵,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嬌
跟父親不依,只見男僕阿根匆匆進來,垂手稟道:「少爺,外面來了客人。」陸立鼎揮
揮手道:「你說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爺,那大娘不是要見你,是過路人要借宿一
晚。」陸立鼎驚道:「甚麼?是娘們?」阿根道:「是啊,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長
得怪俊的。」陸立鼎聽說那女客還帶著兩個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
根搖搖頭道:「不是。穿得乾乾淨淨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陸立鼎道:「好
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飯菜相待就是。」阿根答應著去了。陸無雙道:「我也瞧瞧
去。」隨後奔出。
陸立鼎站起身來,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陸二娘已走到廳上。陸立鼎將血
手印指給她看,又說了墳破屍失之事。陸二娘皺眉道:「兩個孩子送到那裏去躲避?」
陸立鼎指著牆上血印道:「兩個孩子也在數內,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輕易躲避
不了。嘿,咱兩個枉自練了這些年武功,這人進出我家,我們沒半點知覺,這……這…
…」陸二娘望著白牆,抓住椅背,道:「為甚麼九個指印?咱們家裏可只有七口。」
她兩句話出口,手足酸軟,怔怔的望著丈夫,竟要流下淚來。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
膀,道:「娘子,事到臨頭,也不必害怕。上面這兩個手印是要給哥哥和嫂子的,下面
兩個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兩個,是對付無雙和小英。最後三個,打的是阿
根和兩名丫頭。嘿嘿,這才叫血濺滿門啊。」陸二娘顫聲道:「哥哥嫂子?」陸立鼎道
:「不知這魔頭跟哥哥嫂子有甚麼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從墳裏掘出他們遺體來
折辱。」陸二娘道:「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陸立鼎道:「這個自然。」陸二娘見
他滿臉汗水塵土,柔聲道:「回房去擦個臉,換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陸立鼎站起身來,和她並肩回房,說道:「娘子,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也
讓咱們死得不墮了兄嫂的威名。」陸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爺說得是。」兩人均想,
陸立鼎雖然藉藉無名,他兄長陸展元、何沅君夫婦卻是俠名震於江湖,嘉興陸家莊的名
頭在武林中向來是無人膽敢小覷的。
二人走到後院,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高處有人。陸立鼎搶上一步,擋住妻子
身前,抬頭看時,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
:「小心啦,莫掉下來。」原來程英、陸無雙和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陸立鼎心
想:「這兩個孩兒,想是來借宿那家人的,怎麼如此頑皮?」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陸無雙叫道:「給我,給我!」那男孩一笑,卻向程英擲
去。程英伸手接過,遞給表妹。陸無雙惱了,拿過花兒丟在地下,踏了幾腳,嗔道:「
希罕麼?我才不要呢。」陸氏夫婦見孩兒們玩得起勁,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迫在眉睫
,嘆了口氣,同進房中。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麼氣啦?」陸無雙小嘴撅起,道:
「我不要他的,我自己採。」說著右足一點,身子躍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
藤,這麼一借力,又躍高數尺,逕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
叫道:「到這裏來!」陸無雙雙手拉著桂花樹枝,在空中盪了幾下,鬆手放樹,向著牆
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末輕功,這一撲實是大為危險,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
給表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
去。那男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
牆頭,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那空中轉
身之技是極上乘的輕功,她曾見父親使過,但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
使?這一轉身,手指已攀不到牆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墮下來。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牆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
這一跌下來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只聽喀喀
兩響,陸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
,陸無雙卻已暈了過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
房快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借宿的女子。只見她搶著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向廳中,她
不替孩子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
,過去看女兒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
,雙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雲
大起,叫道:「大娘是誰?光臨舍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注的替陸無雙接骨,只
嗯了幾聲,沒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九口性
命,餘人快快出去。」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
雙手一扭,喀的一聲,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抬碩,只見屋簷邊站著一個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只有十五六
歲年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在風中獵獵作響。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你是
李仙姑門下的麼?」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僕盡都殺了,
然後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是將對方半
點沒放在眼裏。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只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
,待要躍上與她廝拚,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忽
覺身旁有人掠過,那前來借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只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
夾雜著三道寒光,偶而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然從無臨
敵經歷,眼光卻是不弱,於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
攻變守,劍法甚是凌厲。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斗然間聽得錚的一聲,雙
劍相交,小道姑手中長劍飛向半空。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
家滿門,你是甚麼人,卻來多管閒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
找旁人的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向那婦人,
第三枚卻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
聲怒叱,伸兩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
立鼎手中拿著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
帶,立即將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嚇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當即取出一粒藥
丸給他服下。陸立鼎只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隨即腫大。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
指的指心,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陸立鼎大駭,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只碰
了一下銀針就如此厲害,若是給針尖剌破一點,那裏還有命在?」當下向那婦人施了一
禮,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那婦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陸立鼎一凜,說道:「原來是武三娘
子。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燈大
師是我家官人的師父。小婦人從官人手裏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
爺見笑了。」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他曾聽兄長說起,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
一燈大師門下的最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
弟子隨侍,其中那農夫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頗有嫌隙,至於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
可是武三娘不與己為敵,反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在難以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陸立鼎將女兒抱在懷內,見她已然蘇醒,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
竟不哭泣,不禁甚是憐惜。武三娘嘆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立即親至。陸
爺,不是我小看於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但我瞧逃也
無益,咱們聽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家又有甚麼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陸
立鼎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只知此事與他兄嫂有
關,其中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並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嘆了口氣道:「這就是了。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
去大理。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
的好女子,那時也並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
來經過許多糾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
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勢緊迫,我也只好說了。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
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三娘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
收養在家,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
。拙夫一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是固執得緊,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
何不肯答允。阿沅卻悄悄跟著令兄走了。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難
。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衝著他的面子,保新夫婦
十年平安。拙夫與李莫愁當時被迫答應十年內不跟新夫婦為難。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
一直瘋瘋癲癲,不論他的師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算這十年的日子。
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亨不到。」
說著垂下頭來,神色淒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慚色,
道:「剛才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確是拙夫。」陸立鼎怫然道:「尊夫這等行逕,可
大大的不是了。這本來也不是甚麼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
了百了,卻何以來盜他遺體,這算甚麼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
陸立鼎心下憤怒,說話間便不敘尊卑之禮。武三娘嘆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
常,言語舉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這攜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裏來胡作
非為。當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憚三分了。」說到這裏,向兩個孩子道:
「向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謝罪。」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
文。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家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
。武三娘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
兒還是好武,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三娘說了情由,黯然嘆息,心想:「這番話只能說到這裏為止,別的話卻是不足
為外人道了。」原來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
不純是義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鬱結,
突然見她愛上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
靠不住」,除了敵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受黃蓉的欺騙,替郭靖托下壓在肩頭
的黃牛、大石,弄得不能脫身,雖然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
節,卻是深印腦中。
武三娘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說到此處
,忽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
瓦上有腳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與陸無
雙也認出是吃蓮蓬怪客的聲音。
只見人影幌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取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
全不理會,早去得遠了。
他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著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
小兒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著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只聽得他遠
遠叫道:「你等著,我回頭再來抱你。」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顛三倒四,倒也不以
為異。黑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裏雖然害怕,但想父親不久回來,當下坐在樹邊等待。過
得良久,父親始終不來,他自言自語:「我找媽去!」向著來陸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鄉間阡陌縱橫,小路彎來繞去,縱在白日也是難認,何況黑夜之中?他越
走道路越是狹窄,數次踏入了田中,雙腳全是爛泥。到後來竟摸進了一片樹林之中,腳
下七高八低,望出來黑漆一團。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媽媽,媽媽!」靜
夜中那裏有人答應?卻聽得咕噓、咕噓幾聲,卻是貓頭鷹的啼聲。他曾聽人言道,貓頭
鷹最愛數人眉毛的根數。若是被牠數得清楚,立即斃命,當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濕眉毛
,好教貓頭鷹難以計數。但貓頭鷹還是不住啼鳴,他靠在樹幹上伸指緊緊掀住雙眉,不
敢稍動,心中只是怦怦亂跳,過了一會,終於合眼睡著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聽得頭頂幾下清亮高亢的啼聲,他睜開眼來,抬頭望去,只見兩
隻極大的白色大鷹正在天空盤旋翱翔,雙翅橫展,竟達丈許。他從未見過這般大鷹,凝
目注視,只覺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來看大鷹!」一時沒想到只自己
孤身一人,自來形影不離的哥哥卻已不在身邊。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兩隻大鷹又盤旋了幾個
圈子,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只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向天空招手,兩隻大鷹歛
翅飛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隻大鷹之背,說道:「好鵰
兒,乖鵰兒。」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隻大鷹是鵰兒。」但見雙鵰昂首顧盼,神駿非
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隻鵰兒是你家養的麼?」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蔑神
色,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鵰背。那女孩一聲
輕哨,那鵰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是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摔了個觔斗。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著雙鵰,心下好生羨慕,說道:「這對鵰兒真好,肯聽你
話。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麼?」武修
文連討三個沒趣,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掛著一
串明珠,臉色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
文雖是小童,也覺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
感到畏縮。
那女孩右手撫摸鵰背,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怎麼一個兒出來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麼?
」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聲,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說著轉身便走。武修文呆
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邊叫,一邊隨後跟去。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著兩三歲,人矮腿短,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剛展
開輕功,那女孩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數丈,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她再奔幾步,站
定身子,回頭叫道:「哼,你追得著我麼?」武修文道:「自然追得著。」立即提氣急
追。
那女孩回頭又跑,忽然向前疾衝,躲在一株松樹後面。武修文隨後跟來,那女孩瞧
他跑得近了,斗然間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絆去。武修文全沒料到,登時向前跌出。他
忙使個「鐵樹樁」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
下去,鼻子剛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點點斑斑的盡是鮮血。
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登時沒做理會處,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
芙兒,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並不回頭,辯道:「誰說的?他自己摔交,
管我甚麼事?你可別跟我爹亂說。」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實也不很疼,只是見到滿手鮮
血,心下驚慌。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轉過身來,見是個撐著鐵拐的跛足老者。那人兩
鬢如霜,形容枯槁,雙眼翻白,是個瞎子。
只聽他冷笑道:「你別欺我瞧不見,我甚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這小妞兒啊,現下
已經這樣壞,大了瞧你怎麼得了?」那女孩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
別跟我爺爺說,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給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聞香穴」掀了幾掀。
武修文鼻血本已漸止,這麼幾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又長
又硬,緊緊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微微一掙,竟是動也不動,當下手臂一縮一
圈,使出母親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個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
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爾脫手,「噫」的一聲輕呼,隨即又抓住了他
手腕。武修文運勁欲再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別怕,你姓甚麼?」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
說話不是本地口音,從那裏來的?你爹媽呢?」說著放鬆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沒
見爹娘,不知他兩人怎樣了,聽他問起,險些兒便要哭出來。那女孩刮臉羞他,唱道:
「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兒紅,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當下將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父親抱了哥
哥不知去了那裏、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說了。他心情激動,說得大是顛三倒四,但那
老者也聽出了七八成,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父親叫作武三通,最擅長的武功是「
一陽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
認識咱們皇爺嗎?你見過他沒有?我可沒見過。」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
下當御林軍總管,後來段智興出家,法名一燈,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仍
是「咱們皇爺怎樣怎樣」,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們皇爺」。
那老者道:「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欽羨。這女
孩兒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家極大的恩惠。如此說來,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媽等的
敵人是誰?」武修文道:「我聽媽跟陸爺說話,那敵人好像是甚麼赤練蛇、甚麼愁的。
」那老者抬起了頭,喃喃的道:「甚麼赤練蛇?」突然一頓鐵杖,大聲叫道:「是赤練
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對對!正是赤練仙子!」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說道:「你們兩個在這裏玩,一步也別離開。我瞧瞧去
。」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
唉!萬萬去不得。那女魔頭兇得緊,我打不過她。不過既知朋友有難,可不能不去。你
們要聽話。」說著拄起鐵杖,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說道:「這老公公又瞎又跛,卻奔得這麼快。」那女孩小嘴一扁
,道:「這有甚麼希奇?我爹爹媽媽的輕功,你見了才嚇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
爹爹媽媽也是又瞎又跛的嗎?」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媽媽才又瞎又跛!」
此時天色大明,田間農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著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雙目
雖盲,但熟悉道路,隨行隨問,不久即來到陸家莊前。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
的打得極是猛烈。陸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雖然同是嘉興
有名的武學之士,卻向無往來;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這番趕去只是多陪上一條
老命,但想到此事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大夥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決不能袖手
,當下足上加勁,搶到莊前。只聽得屋頂上有四個人在激鬥,他側耳靜聽,從呼喝與兵
刃相交聲中,聽出一邊三個,另一邊只有一個,可是眾不敵寡,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
。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陸立鼎夫婦甚是訝異,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卻臉
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瘋瘋癲癲,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陸二娘問起原因,武三
娘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待會兒便有分曉。」這時夜已漸深,陸無
雙伏在父親懷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
她們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拋上來。」正是
武三通的聲音。他輕功了得,來到屋頂,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
武三娘接過程英,走到廳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陸氏夫婦正驚異間,武三
娘又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
陸立鼎大驚,叫道:「幹甚麼?」躍上屋頂,四下裏黑沉沉地,已不見武三通與二
女的影蹤。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陸爺不須追趕,他是好意。」陸立鼎將信將疑
,跳回庭中,顫聲問道:「甚麼好意?」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道:「武三爺怕那魔頭
害了孩兒們,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陸立鼎當局者迷,被娘子一語點醒,連道
:「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兄嫂屍體,卻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嘆道:「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不知怎的,竟
會眷顧府上兩位千金,實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文兒之時,我見他對兩
位小姐連望幾眼,神色間大是憐愛,頗有關懷之意。他從前對著阿沅,也總是這般模樣
的。果然他又來抱去了兩位小姐。唉,但願他從此轉性,不再胡塗!」說著連嘆了兩口
長氣,接著道:「兩位且養養神,那魔頭甚麼時候到來,誰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膽的等
著,沒的折磨了自己。」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姪女的安危,心中栗六,舉止失措,此時去了後顧之憂,
恐懼之心漸減,敵愾之意大增,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坐在廳上,閉目養神。兩人做
了十幾年夫妻,平日為家務之事不時小有齟齬,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想起陸展元與
武三娘所說那魔頭武功高強、行事毒辣,多半大數難逃,夫婦相偕之時無多,不自禁互
相依偎,四手相握。
過了良久,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相隔隨遠,但歌聲吐
字清亮,清清楚楚聽得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每唱一字,便近了
許多,那人來得好快,第三句歌聲未歇,已來到門外。
三人愕然相顧,突然間砰喀喇數聲響過,大門內門閂木撐齊斷,大門向兩旁飛開
,一個美貌道姑微笑著緩步進來,身穿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上前喝問:「是誰?」陸立鼎急叫:「阿根退開!」卻那裏還
來得及?李莫愁拂塵揮動,阿根登時頭顱碎裂,不聲不響的死了。陸立鼎提刀搶上,李
莫愁身子微側,從他身邊掠過,揮拂塵將兩名婢女同時掃死,笑問:「兩個女孩兒呢?
」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明知無倖,一咬牙,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
李莫愁舉拂塵正要擊落,見武三娘持劍在側,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
便在屋中殺人了!」她話聲輕柔婉轉,神態嬌媚,君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
色的美人,也不見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陸氏夫婦與武三娘跟著躍上
。
李莫愁拂塵輕揮,將三般兵刃一齊掃了開去,嬌滴滴的道:「陸二爺,你哥哥若是
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如
今,唉,你們運氣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陸立鼎叫道:「誰要你饒
?」揮刀砍去,武三娘與陸二娘跟著上前夾攻。李莫愁眼見陸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
腿、轉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當年意中人陸展元的模漾,心中酸楚,卻盼多看得一刻
是一刻,若是舉手間殺了他,在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陸家刀法」了,當下隨手揮
架,讓這三名敵手在身邊團團而轉,心中情意纏綿,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厲。
突然間李莫愁一聲輕嘯,縱下屋去,撲向小河邊一個手持鐵杖的跛足老者,拂塵起
處,向他頸口纏了過去。這一招她足未著地,拂塵卻已攻向敵人要害,全未防備自己處
處都是空隙,只是她殺著厲害,實是要教對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於敵人來招聽得清清楚楚,鐵杖疾橫,斗地點出,逕刺她的右腕。鐵杖是極
笨重的兵刃,自來用以掃打砸撞,這老者卻運起「刺」字訣,竟使鐵杖如劍,出招輕靈
飄逸。李莫愁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捲住了鐵杖頭,叫一聲:「撒手!」借力使力,
拂塵上的千萬縷銀絲將鐵杖之力盡數借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
中乘勢躍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竄過,才將她一拂的巧勁卸開,心下暗驚:「這魔頭果然
名不虛傳。」李莫愁這一招「太公釣魚」,取義於「願者上釣」以敵人自身之力奪人兵
刃,本來百不失一,豈知竟未奪下他的鐵杖,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跛腳老
頭兒是誰?竟有這等功夫?」身形微側,但見他雙目翻白,是個瞎子,登時醒悟,叫道
:「你是柯鎮惡!」
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飛天蝙蝠柯鎮惡。
當年郭靖、黃蓉參與華山論劍之後,由黃藥師主持成婚,在桃花島歸隱。黃藥師性
情怪僻,不喜熱鬧,與女兒女婿同處數月,不覺厭煩起來,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另尋清
靜之地閒居,逕自飄然離島。黃蓉知道父親脾氣,雖然不捨,卻也無法可想。初時還道
數月之內,父親必有消息帶來,那知一別經年,音訊杳然。黃蓉思念父親和師父洪七公
,和郭靖出去尋訪,兩人在江湖上行走數土,不得不重回桃花島,原來黃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甚是煩惱,推源禍
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意重,這時卻找些小故,
不斷跟他吵鬧。郭靖知道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是笑笑不理。若是黃蓉惱得狠
了,他就溫言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後,
卻異常憐惜,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
,黃蓉卻著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
蓉開始授她武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
是尾巴給剪去了一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隱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
。郭靖一來順著愛妻,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確也十分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
,但見她扮個鬼臉摟著自己脖子軟語相求,只得嘆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這些年中,黃藥師與洪七公均是全無音訊,靖蓉夫婦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掛念。郭
靖又幾次去接大師父柯鎮惡,請他到桃花島來頤養天年。但柯鎮惡愛與市井之徒為伍,
鬧酒賭錢為樂,不願過桃花島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終推辭不來。這一日他卻不待郭靖來
接,自行來到島上。原來他近日手氣不佳,連賭連輸,欠下了一身債,無可奈何,只得
到徒兒家裏來避債。郭靖、黃蓉見到師父,自是高興異常,留著他在島上長住,無論怎
樣不放他走了。黃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裏派人去替他還了賭債。柯鎮惡卻不知道,不
敢回嘉興去,閒著無事,就做了郭芙的遊伴。
忽忽數年,郭芙已滿九歲了。黃蓉記掛父親,與郭靖要出島尋訪,柯鎮惡說甚麼也
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著非同去不可。四人離島之後,談到行程,柯鎮惡說道:「甚麼
地方都好,就是嘉興不去。」黃蓉笑道:「大師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債主我早給你打
發了。」柯鎮惡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興。
到得嘉興,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鎮惡向故舊打聽,有人說前數日曾見到一個青袍
老人獨自在煙雨樓頭喝酒,說起形貌,似乎便是黃藥師的模樣。郭靖、黃蓉大喜,便在
嘉興城鄉到處尋訪。這日清晨,柯鎮惡帶著郭芙,攜了雙鵰到樹林中玩,不意湊巧碰到
了武修文。
柯鎮惡與李莫愁交手數合,就知不是她的對手,心想:「這女魔頭武功之高,竟似
不亞於當年的梅超風。」當下展開伏魔杖法,緊緊守住門戶。李莫愁心中暗讚:「曾聽
陸郎這沒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興前輩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個徒
兒大大有名,便是大俠郭靖。這老兒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他盲目跛足,年
老力衰,居然還接得了我一餘招。」只聽陸氏夫婦大聲呼喝,與武三娘已攻到身後,心
中主意已定:「要傷柯老頭不難,但惹得郭氏夫婦找上門來,卻是難鬥,今日放他一馬
便是。」拂塵一揚,銀絲鼓勁挺直,就似一柄花槍般向柯鎮惡當胸剌去。這拂塵絲雖是
柔軟之物,但藉著一股巧勁,所指處又是要害大穴,這一剌之勢卻也頗為厲害。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頓,借勢後躍。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進招追擊,那知斗然間
疾向後仰。她腰肢柔軟之極,翻身後仰,肩膀離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驚,
急揮左掌向她額頭拍去。李莫愁腰肢輕擺,就如一朵菊花在風中微微一顫,早已避開,
拍的一下,陸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陸二娘向前衝了三步,伏地摔倒。陸立鼎見妻子受傷,右手力揮,將單刀向李莫愁
擲將過去,跟著展開雙手臂撲上去,要抱住她與之同歸於盡。李莫愁以處女之身,失意
場,變得異樣的厭憎男女之事,此時見陸立鼎縱身撲來,心中惱恨之極,轉過拂塵柄打
落單刀,拂塵借勢揮出,刷的一聲,擊在他的天靈蓋上。
李莫愁連傷陸氏夫婦,只一瞬間之事,待得柯鎮惡與武三娘趕上相救,早已不及。
她笑問:「兩個女孩兒呢?」不等武三娘答話,黃影閃動,已竄入莊中,前後搜尋,竟
無程英與陸無雙的人影。她從灶下取過火種,在柴房裏放了把火,躍出莊來,笑道:「
我跟桃花島、一燈大師都沒過節,兩位請罷。」
柯鎮惡與武三娘見她兇狠肆暴,氣得目眥欲裂,鐵杖鋼劍,雙雙攻上。李莫愁側身
避過鐵杖,拂塵揚出,銀絲早將武三娘長劍捲住。兩股勁力自拂塵傳出,一收一放,喀
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劍尖刺向武三娘,劍柄卻向柯鎮惡臉上激射過去。
武三娘長劍被奪,已是大吃一驚,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塵震斷長劍,再立即以斷劍分
擊二人,那劍頭來得好快,急忙低頭閃避,只覺頭頂一涼,劍頭掠頂而過,割斷了一大
叢頭髮。柯鎮惡聽得金刃破空之聲,杖頭激起,擊開劍柄,但聽得武三娘驚聲呼叫,當
下運杖成風,著著進擊,他左手雖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聞赤練仙子的冰魄銀針陰毒
異常,自己目不見物,別要引出她的厲害暗器來,更是難以抵擋,是以情勢雖甚緊迫,
那毒蒺藜卻一直不敢發射出去。
李莫愁對他始終手下容情,心道:「若不顯顯手段,你這瞎老頭只怕還不知我有意
相讓。」腰肢輕擺,拂塵銀絲已捲住杖頭。柯鎮惡只覺一股大力要將他鐵杖奪出手去,
忙運勁回奪,那知勁力剛透杖端,突然對方相奪之力已不知到了何處,這一瞬間,但覺
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蕩蕩的無所著力。李莫愁左手將鐵杖掠過一旁,手掌已輕輕按在柯鎮
惡胸口,笑道:「柯老爺子,赤練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鎮惡此時自己無法抵擋,怒
道:「賊賤人,你發勁就是,囉唆甚麼?」
武三娘見狀,大驚來救。李莫愁躍起身子,從鐵杖上橫竄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
然伸掌在武三娘臉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兒,膽子也算不小。」說著格格嬌
笑,幾個起落,早去得遠了。
武三娘只覺她手掌心柔膩溫軟,給她這麼一摸,臉上說不出的舒適受用,眼見她背
影在柳樹叢中一幌,隨即不見,自己與她接招雖只數合,但每一招都是險死還生,已然
使盡了全力,此刻軟癱在地,一時竟動不得。柯鎮惡適才胸口也是猶如壓了一塊大石,
悶惡難言,當下急喘了數口氣,才慢慢調勻呼吸。
過了好一會,武三娘奮力站起,但見黑煙騰空,陸家莊已裹在烈燄之中,火勢逼將
過來,炙熱異常,當下柯鎮惡分別扶起陸氏夫婦,但見二人氣息奄奄,已挨不過一時三
刻,尋思:「若是搬動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將他們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
好?」
正自為難,忽聽遠處一人大叫:「娘子,你沒事麼?」正是武三通的聲音。
第二回:故人之子
[
Last edited by 腳指o on 2005-7-6 at 05:00 PM
]
作者:
腳指o
時間:
2005-7-6 04:58 PM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甚
麼,卻到這時才來,只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掛著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
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麼?」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
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裏。」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
叫道:「快跟我來。」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遶,奔行數里,領著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酒罈子的陶窯
,倒是極大。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歎了口氣
。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
,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
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著就來啦!」武三娘適才這一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麼
?」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裏……」武三娘當即
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
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說著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著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
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
取出一塊錦帕。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繡著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
著一張翠綠色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艷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
陸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麼?」程英不明他用意,
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為甚麼不給雙
兒?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託?」陸二娘急道:「你…
…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著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
些甚麼,只是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著咱
們去不好麼?」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
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
取義於「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
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
,無可奈何之中,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
不能避動手必自然必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
,遇上了勢必無倖,危急之際將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
得一忍。只是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託付於他撫養。他受人重託,責任未盡
,此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畢竟牴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
女兒,惶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著罷!
」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
撕成兩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
只是點頭。武三娘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麼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
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著她臉問道:「為……為甚麼這樣?」武三娘伸手
在臉上一摸,道:「甚麼?」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
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隻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裏,是不是?不論死活
,都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將你們都燒成了酒罈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麼十年不
見,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此時已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
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態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
眼的魔頭,定道是位帶髮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
窯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眾小兒,見洞邊長著棵碗口粗細的栗樹
,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
,你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
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
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廝守,那知這
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丟盡臉面,一世孤單淒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
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
是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
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
只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將何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何家老幼直到臨
死,始終沒一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預,事後才得悉
李莫愁純是遷怒,只是發洩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
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隨即轉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的。武三爺
,請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
,小小兩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
」武三通將栗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
這兩字一出口,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
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
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著拂塵
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e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髮獵獵飛舞。她
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痴痴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
殺手。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風飄出
,不等他樹幹之勢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攻向他的門面。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
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
莫愁一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將
她逼在丈餘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
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
突然間黃影幌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凌空下擊。武三通
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嬌笑,踏著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
一指點出。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
終猶如黏附在栗樹上一般,順著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
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著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眼見漸處下
風,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將
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鵰兒咬這惡女人。」跟
著便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鵰,左右分擊,攻
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鵰到了。
李莫愁見雙鵰來勢猛惡,一個觔斗翻在栗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雙鵰撲擊不中
,振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鵰二次撲將下來,四隻鋼釣鐵爪齊向樹底抓
去。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鵰,頗通靈性,這時斗見雙
鵰分進合擊,對鵰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鵰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
那可十分棘手。她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鵰左翼之上,只痛得牠吱吱急鳴,
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鵰兒受挫,大叫:「鵰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見這女孩
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裏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
?這小娃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鵰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
力運雙臂,連人帶樹的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
給他擲高數丈。隻鵰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鵰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
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
兩枚分射雙鵰,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鵰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
響,從雄鵰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著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
武三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
,麻木已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鵰兒,鵰兒,快來!」但雙鵰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
小妹妹,你可是姓郭麼?」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甚麼「惡女人」
,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麼?」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
,要去攜她的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
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麼?」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著一隻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躍躍的過
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裏來幹麼?」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
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
我的嗎?姓楊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
麼到我家來?」說著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樣髒地
方,誰愛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洞中搶將出來,俯身叫道:「
三哥,你怎麼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郭芙極目遠眺
,不見雙鵰,大叫:「鵰兒,鵰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一笑,逕自闖
向窯洞。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
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
,三指推在劍身的刃面,劍鋒反向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
笑道:「得罪!」將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
,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
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
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著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
手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將二女彈開數
尺,隨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
處女之身。當年與陸展元痴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
動情起心,可是只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
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的心肺,但適才聽他稱讚自己美
貌,語出真誠,心下不免有些喜歡,這話若是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三
四歲少年之口卻又不同,一時心軟,竟然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鵰唳聲急,雙鵰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一揮,兩枚冰魄
銀針急射而上。雙鵰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急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
勢勁急異常,雙鵰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鵰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眼見這對惡
鳥再也難以逃脫,正自喜歡,猛聽得呼呼聲響,兩件小物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
一點聲息,兩物轉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一看,原
來只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
他一避再說。」身隨意轉,手掌拍出,擊向程英的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
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繫著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著紅花綠葉
,正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焂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
意瞬息間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雖與那姓何的小賤人成親,心下始終沒忘了我,
這塊帕兒也一直好好放著。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心意難決,決定先斃
了陸無雙再說。拂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卻見她頸中也繫著一
條錦帕,李莫愁「咦」了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
擊為捲,裹住陸無雙頭頸,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直飛而至。李莫愁回過拂塵,鋼柄
揮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不由自主的劇震。這麼小小一顆
石子竟有如許勁力,發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
開輕功提縱術,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
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
。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幌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一呆,已
見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著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
容顏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
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將下來,眼見要將她連頭帶
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塵尾被甚麼東西拉住了,竟然甩
不出去。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裏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
向後高躍丈許,這才落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注,直刺出
去,豈知眼前空蕩蕩的竟是甚麼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這般怪異情景,
腦海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將拂塵舞成一個圓圈,
護住身周五尺之內,這才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屍
,一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
到武林中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
兒,這女人好生兇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
「怕甚麼?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
接,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斗然酸軟,手臂竟然抬不起來。程英一頭
撞在她胸口,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個巴掌,
李莫愁畢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猛覺
虎口劇震,拂塵柄飛了起來,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
程英卻已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儘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
走,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一陣銀屼閃動,十餘杖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
發這暗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
夫竟然如此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卻是更快,只聽
得銀針玎玎錚錚一陣輕響,儘數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只是要
將他逼開,一聽到他後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
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
禁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
瞧去。」郭芙道:「有甚麼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
我?不見得罷。」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
。」她可不知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
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裏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緻。他
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
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
撥弄幾下,那幾隻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
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
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
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
附近就是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
出來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併攏,撐向
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
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
的一聲聲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
,倒轉身子而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
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
他身前。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近,
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
何是好,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
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
你本事這麼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
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
跑得這麼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
得上你」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
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即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
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
看了幾眼,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鬚,
根根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
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
難,但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
甚麼事?」怪人裂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麼,你都得聽我的。」
少年心下遲疑:「甚麼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著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
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
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
來,說道:「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
,只得罰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
,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
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伙信了我啦。
」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
。」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
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
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訧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
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
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
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
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
爸,你到那裏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
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
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
進入身子之處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
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
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
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裏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裏
,兒子自然跟著去那裏。」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鵰唳,兩頭大鵰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鵰呆望,
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麼,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
他們,不要見他們。」說著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
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
過,卻是那對大鵰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鵰分別停在二人
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鬚。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
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
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
處烈燄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
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
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
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
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
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麼?」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
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
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麼下這
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牆,叫道:「你瞧,
那是甚麼?」郭靖一抬頭,只見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薰,更加顯得可怖。牆壁
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賸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
「一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
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
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
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
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裏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裏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
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裏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
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
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鵰,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
,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鵰左足
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
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麼傷,這等厲害?
」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
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麼血中卻又
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
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裏,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
,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餵雙鵰各服
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
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裏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
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盪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湧丹田,跟著發聲
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
大鵬一隻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
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迴翔九天,聲聞數里。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
囉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
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
亮的嘯聲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
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
一口長氣,抓著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
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
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裏,笑道:「媽,大公公剛
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
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
不大嗎?他怎麼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
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麼髒,我不跟你玩。你
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
惱別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
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麼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
又不認得你,關你甚麼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
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麼?」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
,側過身子,意欲急衝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
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
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
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麼,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
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
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
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
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
後頸。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鬆,那少年不
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邡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
步,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
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
上毒氣突然回沖,腦中一陣胡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
,滿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
蓉見楊過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裏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
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
功法門。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
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鵰,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
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
全。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
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
自己出去採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
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
策,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
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
但見黑影閃動,甚麼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婦望,只見
屋簷上倒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
隨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隻,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麼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
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限是喜歡
,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
指沒攀到屋簷,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
西邊房裏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
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裏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
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
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
。唉!孩兒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
死在嘉興鐵槍廟裏,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
理,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
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
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
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
!」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
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
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
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
他為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
危難,自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
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
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
灰泥瀰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
麼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
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麼?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
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
到底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
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
,雖然仍是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
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
功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
,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
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
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
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
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
。」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胡塗,說道:「我的腦子有
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
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
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
那裏,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
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
是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裏,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
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
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焂忽間到了
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
、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裏沒事麼?」柯鎮惡道
:「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
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
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
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採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
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
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台,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
,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
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
更加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
沒能採齊,當下將採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
再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
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
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
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
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
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
武功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佔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麼?你叫我甚麼?」
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
切關係。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
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
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胡塗
,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
正是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
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
,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凌厲之極,當下
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
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到爐
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
,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
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
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
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
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
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
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
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
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
自淮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
腿,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
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只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
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
。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
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
右掌,左掌雖然空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
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胡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
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
,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須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征
之下,斗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
,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釣,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
甲的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
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
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
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
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
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
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傢伙,好傢伙!」一陣狂笑,
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裏抱過
女兒,道:「師父,你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抗在肩上,一蹺一拐的
向北行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裏,但掛念丈夫身受重
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說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
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
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麼?」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
母親肩頭沉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
難答。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
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掛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
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
叫了聲「阿姨」,說道:「你們才來麼?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
解,隨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裏去啦?」楊過道:「我
去捉蟋蟀對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麼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
?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著,三隻打一個。
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裏,卻住
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麼
?」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
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
蟀兒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
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
蓉見丈夫氣定神閒,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
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
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
,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
下。牆外兩隻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裏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
頭,丟了過去。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里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
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裏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
前,找到燭台,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
弱。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
精力已遠為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裏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
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
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
行得極快,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
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
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干係,一說均知。楊過
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裏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裏,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
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
他們在那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
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
。唉,我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裏,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
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
燭台,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台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
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鐘。每一
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釣,與巨木製成
的木架相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
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
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
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
制人,一掌將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台的鐵籤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
微,好歹也要相助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
,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
良機,那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
正熟,竟沒走近查察,當下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
只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裏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
柯瞎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只怕洩了丹田之氣,
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一響,頭頂一
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台上的鐵籤,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
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
即在地下一滾,好教鐵籤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隻燭台,只覺肩頭一痛,又有
一隻燭台的鐵籤刺入了肉裏。他左手抓住燭台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
著歐陽鋒呼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
道:「老毒物,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你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
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
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腦中斗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繕義兄弟的
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
揮鐵杖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
來,登時軟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
帶,訧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
得著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
,終於給他一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
送死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二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
,雖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
綻,筋骨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
下去,明明已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
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著著向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
被他一杖擊在頭上,那裏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突然撲入他的懷裏,抓
住了他胸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
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
,竟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
砍金斷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惡心念義弟,這柄刀帶
在身畔,片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
恰在此時,柯鎮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筋斗。歐陽鋒眼
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只聽鐺
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絕,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
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鐵鐘,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鐘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
快腳的爬上鐘架。
歐陽鋒靈機一動,繞到了鐘後。此時鐘聲未絕,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
頭細辨聲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見他滿頭亂髮,住杖傾聽,神態極是可怕。楊過瞧出
了其中關鍵,當即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重重撞上,鏜的一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
蓋過。
柯鎮惡聽到潼聲,向前疾撲,歐陽鋒已繞到了鐘後。柯鎮惡橫杖擊出,歐陽鋒向旁
閃避,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只聽得鏜的一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只覺耳鼓隱
隱作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絕,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
不妙,他這般敲擊下去,雖然郭靖受傷,黃蓉卻只怕要來應援。乘著鐘聲震耳,放輕腳
步,想從後殿溜出。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
的細微聲息,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當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
鐘已遠,突然縱躍而前,揮杖在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
不知?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逃回鐘後。他重傷
後本已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繫於一髮,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
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
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繞鐘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鐘兜圈子,時候一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
心生一計,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
兜兩個圈子,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一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
叫我離開,必有用意,當下冒險向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向。楊過除下腳上兩隻鞋子,向後殿擲去,拍拍
兩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怎麼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
微一遲疑之際,楊過執起屠牛少刀,發力向吊著鐵鐘的木架橫樑上斬去。這橫樑極粗,
楊過力氣又小,寶刀雖利,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沉重之極,橫樑給接連斬出
了幾個缺口,已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樑折斷,那口大鐵鐘夾著一股疾
風,對準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鐘已落將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
忙中鐵杖直豎,噹的一聲猛響,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麼一擋,他已乘隙從鐘底滾
出。但聽喀、砰、、轟,接連幾響,鐵杖斷為兩截,鐵鐘翻滾過去,在柯鎮惡肩頭猛
力一撞,將他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觔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柯
鎮惡目不見物,不知變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著甚麼怪物作崇,爬起身來,一蹺一拐
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著,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
孩兒,好聰明!」楊過從鐘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
「此人與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麼咱們快走。」歐
陽鋒仍是搖頭,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只覺四肢百骸都要如
要散開來一般,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麼辦?」歐陽鋒沉吟半晌,道
:「有個法子,你再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樑,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你怎麼出來
?」歐陽鋒道:「我在鐘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復,自己就能掀鐘出來。這七日之中,那
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
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一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不須別人相助,
又問:「你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你去找隻盆缽,裝滿了清水,放在我
身旁。這裏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著,儘可支持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缽,裝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
了歐陽鋒端端正正的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你儘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
來尋你。」楊過答應了,爬上鐘架,斬斷橫樑,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
,心念忽動,又到後殿拿一隻瓦缽,盛滿了清水。將瓦缽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
手伸在缽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只是使這功夫
極是累人,他又只學得個皮毛,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一陣,
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纏在一隻籤筒之上,然後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
塗了,心想若是柯瞎子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鐘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
磚,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
塊硬石,竟爾拍的一聲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是甚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
亂挖亂掘,一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
拋在一旁,伏在地下,對準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來接我。那口鐘外面
有毒,你出來時小心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
,我不怕毒,毒才怕我。你自己小心,我定來接你。」
楊過悄立半晌,頗有戀戀不捨之意,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牆時提心吊膽,只怕柯
鎮惡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碰碰踫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床來,打開房門,只見
柯鎮惡持著一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
,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當下假裝吃驚,大叫
:「柯公公,你怎麼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一驚。此時郭靖雖能
行走,卻無力氣,當下黃蓉將柯鎮惡扶在床上,問道:「大師父,你怎麼啦?」柯鎮惡
搖了搖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
,待我去會她。」說著一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
自覺連一個心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
性子剛硬,真所謂辛薑老而彌辣,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
願說,自會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只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只是一時
昏暈,服了一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
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
午僱船東行。
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
母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得多嗎?」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隻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自己,又是
生氣又是無聊,倚在船窗向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
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喂,你們在幹甚麼?」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
道:「我們在哭,你不見麼?」郭芙道:「幹甚麼呀,你媽打你們麼?」武修文哭道:
「我媽死啦!」
黃蓉聽到他說話,吃了一驚,躍上岸去。只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
武三娘滿臉漆黑,早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
那裏去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
媽卻死了。爸爸見媽死了,心裏忽然又胡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著
又哭了起來。黃蓉心想:「武三娘子捨生救夫,實是個義烈女子。」問道:「你們餓了
罷?」兩兄弟不住點頭。
黃蓉嘆了口氣,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將武三娘收殮了。
當晚不及安葬,次晨才買了一塊地皮,將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你心照
顧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僱大船,東行往桃花
島進發。
第三回:求師終南
作者:
腳指o
時間:
2005-7-6 04:59 PM
求師終南
郭靖在舟中潛運神功,數日間傷勢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婦倆說起歐陽鋒十餘年不見
,不但未見衰邁,武功猶勝往昔,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
內所能痊可了。兩人談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處,甚是記掛。黃蓉雖在桃花鳥隱居,
仍是遙領丐幫幫主之位,幫中事務由魯有腳奉黃蓉之名處分勾當。她此番來到江南,原
擬乘便會見幫中諸長老會商幫務,並打聽洪七公近況,但郭靖受傷,只有先行歸島。其
後說到楊過,黃蓉便將他叫進內艙,詢問前事。楊過說了母親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興
的經過,郭靖夫婦想起和穆念慈的交情,均是不勝傷感。
待楊過回出外艙,郭靖說道:「我向來有個心願,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過兒
,我的心願就可得償了。」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義結兄弟,兩家妻
室同時懷孕。二人相約,日後生下的若均是男兒,就結為兄弟,若均是女兒則結為金蘭
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則為夫婦。後來兩家生下的各為男兒,郭靖與楊過之父楊康如約
結為兄弟。但楊康認賊作父,多行不義,終於慘死於嘉興王鐵槍廟中。郭靖念及此事,
常耿耿於懷。此時這麼一說,黃蓉早知他的心意,搖頭道:「我不答應。」
郭靖愕然道:「怎麼?」黃蓉道:「芙兒怎能許配給這小子。」郭靖道:「他父雖
然行止不端,但郭楊兩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聰明伶俐,今後跟著咱倆,將來
不愁不能出人頭地。」黃蓉道:「我就怕他聰明過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聰明得緊
麼?那有甚麼不好?」黃蓉笑道:「我卻偏喜歡你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
兒將來長大,未必與你一般也喜歡傻小子。再說,如我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難找第
二個。」黃蓉刮臉羞他道:「好希罕麼?不害臊。」
兩人說笑幾句,郭靖重提話頭,說道:「我爹爹就只這麼一個遺命,楊鐵心叔父臨
死之際也曾重託於我。可是於楊康兄弟與穆世姊份上,我實沒盡了甚麼心。若我再不將
過兒當作親人一般看待,怎對得起爹爹與楊叔父?」言下長嘆一聲,甚有憮然之意。黃
蓉柔聲道:「好在個兩孩子都還小,此事也不必急。將來若是過兒當真沒甚壞處,你愛
怎麼就怎麼便了。」
郭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謝相允,我實是感激不盡。」黃蓉也正色
道:「我可沒應允。我是說,要瞧那孩子將來有沒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剛伸腰直
立,聽她此言,不禁楞住,隨即道:「楊康兄弟自幼在金國王府之中,這才學壞。過兒
在我們島上,卻決計壞不了,何況他這名字當年就是我給取的。他名楊過,字改之,就
算有了過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黃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數?你叫郭靖,好安
靜嗎?從小就跳來跳去的像隻大猴子。」郭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黃蓉一笑,轉過
話頭,不再談論此事。
舟行無話,到了桃花島上。郭芙突然多了二個年紀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歡喜之極。
楊過服了黃蓉的解藥後,身上餘毒便即去淨。他和郭芙初見面時略有嫌隙,但小孩
性兒,過了幾日,大家自也忘了。這幾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鬥為戲。
這一日楊過從屋裏出來,又要去捉蟋蟀,越彈指閣,經兩忘峰,剛繞過清嘯亭,忽
聽得山後笑語聲喧,忙奔將過去,只見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撥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
敦儒拿著個小竹筒,郭芙捧著一隻瓦盆。
武修文翻開一塊石頭,嗤的一響,一隻大蟋蟀跳了出來。武修文縱身撲上,雙手按
住,歡聲大叫。郭芙叫道:「給我,給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罷,給你。」
揭開瓦盆蓋,放在盆裏,只見這蟋蟀方頭健腿、巨顎粗腰,甚是雄駿。武修文道:「這
隻蟋蟀定是無敵大將軍,楊哥哥,你那許多蟋蟀兒都打牠不過。」
楊過不服,從懷中取出幾竹筒蟋蟀,挑出最兇猛的一隻來與之相鬥。鬥得幾個回合
,那大蟋蟀張開巨口咬去,將楊過的那隻攔腰咬住,摔出盆外,隨即振翅而鳴,洋洋得
意。郭芙拍手歡叫:「我的打贏啦!」楊過道:「別忙,還有呢。」可是他連出三蟀,
盡數敗下陣來,第三隻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兩截。
楊過臉上無光,道:「不玩啦!」轉身便走。忽聽得後面草叢中嘰嘰嘰的叫了三聲
,正是蟋蟀鳴叫,聲音卻頗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隻。」撥開草叢,突然向後
急躍,驚道:「蛇,蛇!」楊過轉過身來,果見一條花紋斑爛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盤在
草中。楊過拾起一塊石子,對準了摔去,正中蛇頭,那毒蛇扭曲了幾下,便即死了。只
見毒蛇所盤之旁有一隻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醜,卻展翅發出嘰嘰之聲。
郭芙笑道:「楊哥哥,你捉這小黑鬼啊。」楊過聽出她話中有嘰嘲之意,激發了胸
中傲氣,說道:「好,捉就捉。」當下將黑蟋蟀捉了過來。郭芙笑道:「你這隻小黑鬼
,要來幹甚麼?想跟我的無敵大將軍鬥鬥嗎?」楊過怒道:「鬥就鬥,小黑鬼也不是給
心欺負的。」將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說也奇怪,那大蟋蟀見到小黑蟀竟有畏懼之意,不住退縮。郭芙與武氏兄弟大聲吆
喝,為大蟋蟀加勁助威。小黑蟋蟀昂頭縱躍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戰,想躍出盆去。小黑
蟀也即躍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雙蟀齊落,那大蟋蟀抖了幾抖,翻轉肚腹而死。
原來蟋蟀之中有一種喜與毒蟲共居,與蜈蚣共居的稱為「蜈蚣蟀」,與毒蛇共居的稱為
「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蟲氣息,非常蟀所能敵。楊過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隻蛇蟀。
郭芙見自己的無敵大將軍一戰即死,很不高興,轉念一想,道:「楊哥哥,你這頭
小黑鬼給了我罷。」楊過道:「給你麼,本來沒甚麼大不了,但你為甚麼罵牠小黑鬼?
」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給就不給,希罕嗎?」拿起瓦盆一抖,將小黑蟀倒在
地上,右腳踹落,登時踏死。楊過又驚又怒,氣血上湧,滿臉脹得通紅,登時按捺不住
,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個耳光。
郭芙一楞,還沒決定哭是不哭。武修文罵道:「你這小子打人!」向楊過胸口就是
一拳。他家學淵源,自小得父母親傳,武功已有相當根基,這拳正中楊過前胸,力道著
實不輕。楊過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閃身避過。楊過追上撲擊,武敦儒伸腳在他
腿上一鉤,楊過撲地倒了。武修文轉身躍起,騎在他身上。兄弟倆牢牢按住,四個拳頭
猛往他身上擊去。
楊過雖比二人大了一兩歲,但雙拳難敵四手,武氏兄弟又練過上乘武功,楊過卻只
跟穆念慈學過一些粗淺武功,不是二人對手,當下咬住牙關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
:「你討饒就放你。」楊過罵道:「放屁!」武修文砰砰兩下,又打了他兩拳。郭芙在
旁見武氏兄弟為她出氣,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頭臉,有了傷痕,待會被郭靖、黃蓉看到,必受斥責,是以
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見打得厲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臉上熱辣辣的疼
痛,又覺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聽她這般呼叫,打得更加
狠了。
楊過伏在地下,耳聽郭芙如此叫喚,心道:「你這丫頭如此狠惡,我日後必報此仇
但覺腰間、背上、臀部劇痛無比,漸漸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練功,拳腳有力,尋
常大人也經受不起,若非楊過也練過一些內功,早已昏暈。他咬牙強忍,雙手在地下亂
抓亂爬,突然間左手抓到一件冰涼滑膩之物,正是適才砸死的毒蛇,當即抓起,回手揮
舞。
武氏兄弟見到這條花紋斑爛的死蛇,齊聲驚呼。楊過乘機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
打得武敦儒鼻流鮮血,當即爬起身來,發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隨後追去。郭芙要看
熱鬧,連聲叫喚:「捉住他,捉住他!」在後追趕。楊過奔了一陣,一回頭,只見武敦
儒滿臉鮮血,模樣甚是狠惡,心知若是給兩兄弟捉住了,那一頓飽打必比適才更是厲害
,當下不住足的奔向試劍峰山腳,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雖吃一拳,其實並不如何疼痛,但見到了鮮血,又是害怕,又是憤怒,
提氣急追。楊過越爬越高,武氏兄弟絲毫不肯放鬆。郭芙卻在半山腰裏停住腳步,仰頭
觀看。楊過奔了一陣,眼見前面是個斷崖,已無路可走。當年黃藥師每創新招,要躍過
斷崖,再到峰頂絕險之處試招,楊過卻如何躍得過?他心道:「我縱然跳崖而死,也不
能讓這兩個臭小子捉住再打。」轉過身來,喝道:「你們再上來一步,我就跳下去啦!
」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誰還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沒膽子!」說著又爬
上幾步。
楊過氣血上衝,正要湧身下躍,瞥眼忽見身旁有塊大石,半截擱在幾塊石頭之上,
似乎安置得並不牢穩。他狂怒之下,那裏還想到甚麼後果,伸手將大石下面的幾塊石頭
搬開,那大石果然微微搖動。他躍到大石後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兩下,空隆一響,
向山腰裏滾將下來。
武氏兄弟見他推石,心知不妙,嚇得臉上變色,急忙縮身閃避。那大石帶著無數泥
沙,從武氏兄弟身側滾過,砰巨響,一路上壓倒許多花木,滾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
亂,一腳踏空,溜了下來,武修文急忙抱住。兩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摟作一團的滾將
下來,翻滾了六七丈,幸好給下面一株大樹擋住了。
黃蓉在屋中遠遠聽得響聲大作,忙循聲奔出,來到試劍峰下,但見泥沙飛揚,女兒
藏在山邊草裏,嚇得哭也哭不出來,武氏兄弟滿頭滿臉都是瘀損鮮血。黃蓉上前抱起女
兒,問道:「甚麼事?」郭芙伏在母親懷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了一會,才抽抽噎
噎的訴說楊過怎樣無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樣相幫、楊過又怎樣推大石要壓死二人。她將
過錯盡數推在楊過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卻全瞞過了不說。黃蓉聽
罷,呆了半晌,見到女兒半邊臉頰紅腫,那一掌打得確是不輕,心下甚是憐惜,不住口
的安慰。
這時郭靖也奔了出來,見到武氏兄弟的狼狽情狀,問起情由,好生著惱,又怕楊過
有甚不測,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後找了一遍,不見影蹤。他提高嗓子大叫:「過兒
,過兒。」這幾下高叫聲傳數里,但是終不見楊過出來,也不聞應聲。郭靖等了一會,
越加擔心,下得峰來,划了小艇環島巡繞尋找,直到天黑,楊過竟是不知去向。
原來楊過推下大石,見武氏兄弟滾下山坡,遙遙望見黃蓉出來,心知這番必受重責
,當下縮身在岩石的一個縫隙之中,聽得郭靖叫喚,卻不敢答應。他挨著肌餓,躲在石
縫中動也不動,眼見暮色蒼茫,大海上漸漸昏黑,四下裏更無人聲。又過一陣,天空星
星閃爍,涼風吹來,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縫,向山下張望,但見精舍的窗子中透出
燈光,想像郭靖夫婦、柯鎮惡、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圍坐吃飯,雞鴨魚肉擺了滿桌
,不由嚥了幾口唾沬。但隨即想到,他們必在背後數說責罵自己,不禁氣憤難當。黑夜
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風之中,只想著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覺塵世間個個對他冷眼相待,
思潮起伏,滿胸孤苦怨憤,難以自已。
其實郭靖尋他不著,那有心情吃飯?黃蓉見丈夫煩惱,知道勸他不聽,也不吃飯,
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沒亮,兩人又出外找尋。
楊過餓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邊捉了幾隻
青蛙,剝了皮,找些枯葉,要燒烤來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飢渡日,此時也怕被
郭靖、黃蓉見煙火,當下藏在山洞中燒柴,一將蛙腿烤黃,立即踏滅柴火,張口大嚼。
耳聽得郭靖叫喚「過兒,過兒。」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來呢。」
當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陣,忽見歐陽鋒走進洞來,說道:「孩
兒,我來教你練武功,免得你打不過武家那兩個小鬼。」楊過大喜,跟他出洞,只見他
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幾聲,雙掌推出。楊過跟著他便練了起來,只覺發掌踢腿,無
不恰到好處。忽然歐陽鋒揮拳打來,他閃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頂門,頭上劇痛無比
,大叫一聲,跳起身來。
頭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驚而醒,原來適才是做了一夢。他摸摸頭頂,撞起了一個
疙瘩,甚是疼痛,不禁嘆了口氣,尋思:「料來爸爸此刻已經傷勢痊愈,從大鐘底下出
來了。不知他甚麼時候來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這裏受人白眼,給人欺辱
。」走出洞來,望著天邊,但見稀星數點掛在樹梢,回思適才歐陽鋒教導自己的武功,
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他蹲下身來,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幾聲,要將歐陽鋒當日在嘉興所傳
的蛤蟆功口訣用在拳腳之上,但無論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雙掌推出,夢中隨心
所欲的發掌出足,這時竟已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他獨立山崖,望著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聽海上一聲長嘯隱隱傳來,叫著:
「過兒,過兒。」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他奔上沙
灘,郭靖遠遠望見,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躍上灘來。星光下兩人互相奔近。郭靖
一把將楊過摟在懷裏,只道:「快回去吃飯。」他心情激動,語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
中,黃蓉預備飯菜給郭靖和楊過吃了,大家對過去之事絕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將楊過、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廳,又將柯鎮惡請來,隨即向四個
孩子向江南六怪的靈住磕過了頭,向柯鎮惡道:「大師父,弟子要請師父恩准,跟你收
四個徒孫。」柯鎮惡喜道:「那再好不過,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楊過與武氏兄弟先向
柯鎮惡磕頭,再對他夫婦行拜師之禮。郭芙笑問:「媽,我也得拜麼?」黃蓉道:「自
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頭。
郭靖正色道:「從今天起,你們四人是師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還是師
兄妹。」郭靖橫了女兒一眼,道:「爹沒說完,不許多口。」他頓了一頓,說道:「自
今而後,你們四人須得相親相愛,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如再爭鬧打架,我可不能輕饒
。」說著向楊過看了一眼。楊過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兒,以後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鎮惡接著將他們門中諸般門規說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強欺人、不得濫傷無辜
之類,江南七怪門派各自不同,柯鎮惡也記不得那許多,反正也是大同小異。
郭靖說道:「我所學的武功很雜,除了江南七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內功,
桃花島和丐幫東南兩大宗的武功,都曾練過一些。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們柯大
師祖的獨門功夫。」
他正要親授口訣,黃蓉見楊過低頭出神,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之色,依稀是楊
康當年的模樣,不禁心中生憎,尋思:「他父親雖非我親手所殺,但也可說死在我的手
裏,莫養虎為患,將來成為一個大大的禍胎。」心念微動,已有計較,說道:「你一個
人教四個孩子,未免太也辛苦,過兒讓我來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鎮惡已拍手笑道:
「那妙極啦!你兩口子可以比比,瞧誰的徒兒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
聰明百倍,教導之法一定遠勝於己,當下沒口子稱善。
郭芙怕父親嚴峻,道:「媽,我也要你教。」黃蓉笑道:「你老是纏著我胡鬧,功
夫一定學不成,衰是讓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親偷看一眼,見他雙目也正瞪著自己,
急忙轉頭,不敢再說。
黃蓉對丈夫道:「咱們定個規矩,你不能教過兒,我也不能教他們三人。這四個孩
子之間,更加不得互相傳授,否則錯亂了功夫,有損無益。」郭靖道:「這個自然。」
黃蓉道:「過兒,你跟我來。」楊過厭憎郭芙與武氏兄弟,聽黃蓉這麼說,得以不與他
們同場學藝,正合心意,當下跟著她走向內堂。
黃蓉領著他進了書房,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道:「你師父有七位師父,人稱江
南七怪,大師父就是柯公公,二師父叫作妙手書生朱聰,現下我先教你朱二師祖的功夫
。」說著攤開書本,朗聲讀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
樂乎?」原來那是一部「論語」。楊過心中奇怪,不敢多問,只得跟著她誦讀著識字。
一連數日,黃蓉只是教他讀書,始終絕口不提武功。這一日讀罷了書,楊過獨自到
山上閒走,想起歐陽鋒現下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殷,不禁倒轉身子,學著他的樣子旋
轉起來。轉了一陣,依照歐陽鋒所授口訣逆行經脈,只覺愈轉愈是順遂,一個翻身躍起
,咕的一聲叫喊,雙掌拍出,登覺遍體舒泰,快美無比,立時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
只這一番練功,內力已有進展。歐陽鋒的武功別創一格,實是厲害之極的上乘功夫,楊
過悟性奇高,雖然那日於匆匆之際所學甚少,但如此練去,內力也有所進益。
自此之後,他每日跟黃蓉誦讀經書,早晨晚間有空,自行到僻靜山邊練功。他倒不
是想從此練成一身驚人武藝,只是每練一次,全身總是說不出的舒適,到後來已是不練
不快。
他暗自修練,郭靖與黃蓉毫不知曉。黃蓉教他讀書,不到三個月,已將一部「論語
」教完。楊過記誦極速,對書中經義卻往往不以為然,不住提出疑難。其實黃蓉教他讀
書,也已早感煩厭,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聰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為人和他爹爹
一般,再學了武功,將來為禍不小,不如讓他學文,習了聖賢之說,於己於人都有好處
。」當下耐著性子教讀,「論語」教完,跟著再教「孟子」。
幾個月過去,黃蓉始終不提武功,楊過也就不問。自那日與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
後,再不跟他們三人在一起玩耍,獨個兒越來越感孤寂,心知郭靖雖收他為徒,武功是
決計不肯傳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對手,待郭靖教得他們一年半載,再有爭
鬥,非死在他們手裏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機會,立即設法離島。
這日下午,楊過跟黃蓉讀了幾段「孟子」,辭出書房,在海邊閒步,望著大海中白
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脫此困境,眼見海面上白鷗來去,好生欣羨牠們的來去自在
。正自神往,忽聽桃樹林外傳來呼呼風響。他好奇心起,悄悄繞到樹後張望,原來郭靖
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腳,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樑換柱」。郭靖口中指點,手
腳比劃,命武氏兄弟跟著照學。楊過只看了一遍,早就領會到這一招的精義所在,但武
氏兄弟學來學去始終不得要領。郭靖本性魯鈍,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厭煩,只是反覆教
導。
楊過暗暗嘆氣,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豈能如他們這般蠢笨。」悶悶不樂,
自回房中睡了。晚飯後讀了幾遍書,但感百無聊賴,又到海灘旁邊,學著郭靖所授的拳
腳,使將開來,只是將一招反覆使得幾遍,便感膩煩,心念一動:「我若去偷學武功,
保管比武氏兄弟強得多,那也不用怕他們來害我了。」
一喜之後,跟著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學他的?哼,這時他就是來
求我去學,我也不學的了。最多給人打死了,好希罕麼?」想到此處,又是驕傲,又感
淒苦,倚岩靜坐,竟在浪濤聲人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次日清晨,楊過不去吃早飯,也不去書房讀書,在海中撈了幾隻大蠔,生火燒烤來
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飯,也餓不死我。」瞧著岸邊的大船和小艇,尋思:「那大
船我開不動,小艇卻又划不遠,怎生逃走才好?」煩惱了半日,無計可施,便在一塊巨
岩之後倒轉了身子,練起了歐陽鋒所授的內功來。
正練到血行加速、全身舒暢之際,突然間身後有人大聲呼喝,楊過一驚之下,登時
摔倒,手足麻痺,再也爬不起來,原來是郭芙與武氏兄弟三人適於此時到來。這巨岩之
後本來十分僻靜,向無人至,但桃花島上道路樹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剋之變,郭芙與武
氏兄弟不敢到處亂走,來來去去只在島上道路熟識處玩耍,以致見到了他練功的情狀。
幸好楊過此時功力甚淺,否則給他們三人這麼齊聲吆喝,經脈錯亂,非當場癱瘓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這裏搗甚麼鬼?」楊過扶著岩石,慢慢支撐著站起,向她白
了一眼,轉身走開。武修文叫道:「喂,郭師妹問你哪,怎得你這般無禮,也不理睬?
」楊過冷冷的道:「你管得著麼?」武敦儒大怒,說道:「咱們自管玩去,別去招惹瘋
狗。」楊過道:「是啊,瘋狗見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這裏,三條瘋狗卻過來亂吠亂
叫。」武敦儒怒道:「你說三條瘋狗?你罵人?」楊過笑道:「我只罵狗,沒罵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撲上去拔拳便打,楊過一閃避開。武修文想起師父曾有告誡,師
兄弟不可打架,這事鬧了起來,只怕被師父責備,忙拉位兄長手臂,笑吟吟的對楊過道
:「楊大哥,你跟師娘學武藝,我們三個跟師父學。這幾個月下來,也不知是誰長進得
快了。咱們來過過招,比劃比劃,你敢不敢?」
楊過心下氣苦,本想說:「我沒你們的運氣,師娘可沒教過我武功。」但一聽到他
說「你敢不敢」四字,語氣中充滿了輕蔑之意,那句洩氣的話登時忍住了不說,只哼了
一聲,冷冷的斜睨著他。武修文道:「咱們師兄弟比試武功,不論誰輸誰贏,都不可去
跟師父、師娘說,就是打破了頭,也說是自己摔的。誰打輸向大人投訴,誰就是狗雜種
、王八蛋。楊大哥,你敢不敢?」
他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剛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著了楊過一拳,武
修文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這般打冷拳,好不要臉。」施展郭靖所教
的拳法,向楊過腰間打去。楊過不識閃避,登時中拳,眼見武敦儒又是飛腳踢來,腦海
中靈光一閃,想起昨天郭靖傳授武氏兄弟的招數,當即右腳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來的
右腳小腿上一托。這正是「鬧市俠隱」全金發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樑換柱」,雖
非極精深的武功,臨敵之時卻也頗切實用。昨日郭靖反覆叫兩兄弟試習,武氏兄弟本已
學會,但當真使將出來,卻遠不及楊過偷看片刻的靈活機巧。武敦儒被他這麼一托,登
時遠遠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見兄長又遭摔跌,當即撲將上來,左拳虛幌,楊過
向左避讓,卻不知這是拳術中甚是淺近的招數,先虛後實,武修文跟著右拳實擊,砰的
一聲,楊過右邊顴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來,上前夾擊,他兩兄弟武功本有
根柢,楊過先前就已抵敵不過,再加上郭靖這幾個月來的教導,他如何再是敵手?廝打
片刻,頭臉腰背已連中七八下拳腳。楊過心下發了狠:「就是給你們打死,我也不逃。
」發拳直上直下的亂舞亂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見他咬牙切齒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佔上風,不願再鬥,叫道:
「你已經輸啦,我們饒了你,不用再打了。」楊過叫道:「誰要你饒?」衝上去劈面猛
擊。武修文伸左臂格開,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時,武敦儒雙拳同時向
楊過後腰直擊下去。楊過站立不穩,向前摔倒。武敦儒雙手按住他頭,問道:「你服了
沒有?」楊過怒道:「誰服你這瘋狗?」武敦儒大怒,將他臉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
道:「你不服,就悶死了你。」
楊過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時無法呼吸,又過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雙手
用力按住他頭,武修文騎在他頭頸之中,楊過始終掙扎不脫,窒悶難當之際,這些日子
來所練歐陽鋒傳授的內力突然崩湧,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驀
然間精力充沛,他猛躍而起,眼睛也不及睜開,雙掌便推了出去。
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聲大叫,仰跌在地,登時暈了過去。
這掌力乃是歐陽鋒的絕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歐陽鋒神功半成,楊過又不會運用,
但他於危急之間自發而生的使將出來,武修文卻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搶將過去,只見兄弟一動也不動的躺著,雙目翻白,只道已給楊過打死,大
駭之下,大叫:「師父,師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連叫帶哭,奔回去稟報郭
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楊過吐出嘴裏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覺全身半點氣力也無,便欲移動一步也是艱
難無比,眼見武修文躺著不動,又聽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
不知到底出了甚麼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卻是無力逃走。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見郭靖、黃蓉飛步奔來。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間
推拿。黃蓉走到楊過邊,問道:「歐陽鋒呢?他在那裏?」楊過茫然不答。黃蓉又問:
「這蛤蟆功他甚麼時候教你的?」楊過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雙眼失神落魄的
望著前面,嘴巴緊緊閉住,生怕說了一個字出來。黃蓉見他不理,抓住他雙臂,連聲道
:「快說!歐陽鋒在那裏?」楊過始終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武修文在郭靖內力推拿下醒了轉來,接著柯鎮惡也隨著郭芙趕到。柯鎮
惡聽郭芙說了楊過倒轉身子的情狀,又聽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這小子原來是
歐陽鋒的傳人,滿腔仇怨登時都轉到了他身上,聽得黃蓉連問:「歐陽鋒在那裏?」而
楊過全不理睬,當即走上前去,高舉鐵杖,厲聲喝道:「歐陽鋒這奸賊在那裏?你不說
,一杖就打死了你!」
楊過此時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聲道:「他不是奸賊!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
我一句話也不說。」柯鎮惡大怒,揮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師父,別……」只聽拍的
一聲,鐵杖從楊過身側擦過,擊入沙灘。原來柯鎮惡心想打死這小小孩童畢竟不妥,鐵
杖擊出時準頭略偏。
柯鎮惡厲聲道:「你一定不說?」楊過大聲道:「你有種就打死我,我怕你這老瞎
子嗎?」郭靖縱身上前,重重打了他個耳光,喝道:「你膽敢對師祖爺爺無禮!」楊過
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們也不用動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
海奔去。
郭靖喝道:「過兒回來!」楊過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黃蓉低聲道:
「且慢!」郭靖當即停步,只見楊過直奔入海,衝進浪濤之中。郭靖驚道:「他不識水
性,蓉兒,咱們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黃蓉道:「死不了,不用著急。」過了一會
,見楊過竟不回來,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氣,當即縱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
,在近岸海中救一個人自是視若等閒,潛入水底,將楊過拖了回來,將他擱在岩石之上
,任由他吐出腸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轉。
郭靖瞧瞧師父,又瞧瞧妻子,問道:「怎麼辦?」黃蓉道:「他這功夫是來桃花島
之前學的,歐陽鋒若是來到島上,咱們決不能不知。」郭靖點了點頭。黃蓉問道:「小
武的傷勢怎麼樣?」郭靖道:「只怕要將養一兩個月。」
柯鎮惡道:「明兒我回嘉興去。」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
決不願和歐陽鋒的傳人同處一地。黃蓉道:「大師父,這兒是你的家,你何必讓這小子
?」
當天晚上,郭靖把楊過叫進房來,說道:「過兒,過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對
師祖爺爺無禮,不能再在我的門下,以後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誨,只
怕反耽誤了你。過幾天我送你去終南山重陽宮,求全真教長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門。全真
派武功是武學正宗,你好好在重陽宮中用功,修心養性,盼你日後做個正人君子。」
楊過應了一聲:「是,郭伯伯。」當即改了稱呼,不再認郭靖作師父了。
郭靖這日一清早起來,帶備銀兩行李,與大師父、妻子、女兒、武氏兄弟別過,帶
著楊過,乘船到浙江海邊上岸。郭靖買了兩匹馬,與楊過曉行夜宿,一路向北。楊過從
未騎過馬,但他內功略有根柢,習練數日,已控轡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馳在郭靖之
前。
不一日,兩人渡過黃河,來到陝西。此時大金國已為蒙古所滅,黃河以北,盡為蒙
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時曾在蒙古軍中做過大將,只怕遇到蒙古舊部,招惹麻煩,將良馬
換了兩匹極廋極醜的驢子,身上穿了破舊衣衫,打扮得就和鄉下莊漢相似。楊過也穿上
粗布大褂,頭上纏了一塊青布包頭,跨在瘦驢之上。這驢子脾氣既壞,走得又慢,楊過
在道上整日就是與牠拗氣。
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終南山的所在,漢初開國大將樊噲曾食邑於此,因而得名。
沿途岡巒迴繞,松柏森映,水田蔬圃連綿其間,宛然有江南景色。
楊過自離離桃花島後,心中氣惱,絕口不提島上之事,這時忍不住道:「郭伯伯,
這地方倒有點像咱們桃花島。」郭靖聽他說「咱們桃花島」五字,不禁憮然有感,道:
「過兒,此去終南山不遠,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學藝。數年之後,我再來接你回桃花島。
」楊過頭一撇,道:「我這一輩子永遠不回桃花島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紀,竟說出
這等決絕的話來,心中一怔,一時無言可對,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氣麼?」
楊過道:「姪兒那裏敢?只是姪兒惹郭伯母生氣罷啦。」郭靖拙於言辭,不再接口。
兩人一路上岡,中午時分到了岡頂的一座廟宇。郭靖見廟門橫額寫著「普光寺」三
個大字,當下將驢子拴在廟外松樹上,進廟討齋飯吃。廟中有七八名僧人,見郭靖打扮
鄙樸,神色間極是冷淡,拿兩份素麵、七八個饅頭給二人吃。
郭靖與楊過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麵,一轉頭,忽見松後有一塊石碑,長草遮掩,露出
「長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動,走過去拂草看時,碑上刻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的一首詩
,詩云: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
叫天不應,一物細瑣枉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郭靖見了此詩,想起十餘年前蒙古大漠中種種情事,撫著石碑呆呆不語,待想起與
丘處機相見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楊過道:「郭伯伯,這碑上寫著些甚麼?」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師做的詩。他老
人家見世人多災多難,感到十分難過。」當下將詩中含義解釋了一遍,道:「丘真人武
功固然卓絕,這一番愛護萬民的心腸更是教人欽佩。你父親是丘祖師當年得意的弟子。
丘祖師瞧在你父面上,定會好好待你。你用心學藝,將來必有大成。」
楊過道:「郭伯伯,我想請問你一件事。」郭靖道:「甚麼事?」楊過說道:「我
爹爹是怎麼死的?」郭靖臉上變色,想起嘉興鐵槍廟中之事,身子微顫,黯然不語。楊
過道:「是誰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楊過想起母親每當自己問起父親的死因,總是神色特異,避不作答,又覺郭靖雖然
待己甚是親厚,黃蓉卻頗有疏忌之意,他年紀雖小,卻也覺得其中必有隱情,這時忍不
住大聲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順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厲聲道:「誰教你這般胡說?」他此時功勁何
等厲害,盛怒之下這麼一擊,只拍得石碑不住搖幌。楊過見他動怒,忙低頭道:「姪兒
知道錯啦,以後不敢胡說,郭伯伯別生氣。」
郭靖對他本甚愛憐,聽他認錯,氣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幾句,忽聽身後有人「咦」
的一聲,語氣似乎甚是驚詫。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中年道士站在山門口,凝目注視,臉
上大有憤色,自己適才在碑上這一擊,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裏了。
兩個道士對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見二人步履輕捷,顯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
離終南山不遠,這二道多半是重陽宮中人物。兩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或是全真七子的
弟子。他自在桃花島隱居後,不與馬鈺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門下弟子都不相識,只知
全真教近來好生興旺,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氣越來
越響,平素行俠仗義,扶危解困,做下了無數好事,江湖上不論是否武學之士,凡是聽
到全真教的名頭,都是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見丘真人,正好與那二道同行。
當下足底加勁,搶出山門,只見那兩個道士已快步奔在十餘丈外,卻不住回頭觀看
。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話請問。」他嗓門洪亮,一聲呼出,遠近皆聞,
那二道卻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難道這二人是聾子?」足下微使勁
力,幾個起落,已繞過二人身旁,搶在前頭,轉身說道:「二位道兄請了。」說著唱喏
行禮。
兩個道人見他身法如此迅捷,臉現驚惶之色,見他躬身行禮,只道他要運內勁暗算
,急快分向左右閃避,齊聲問道:「你幹甚麼?」郭靖道:「二位可是終南山重陽宮的
道兄麼?」那身材瘦削道人沉著臉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長春真人丘道
長故人,意欲上山拜見,相煩指引。」另一個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種自己上
去,讓路罷!」說著突然橫掌揮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讓過。不料另一
個瘦道人與那矮道人武術上練得絲絲入扣,分進合擊,跟著一掌自右向左,將郭靖攔在
中間。這兩招叫做「大關門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數,郭靖如何不識?他見二
道不問情由,一上來就使傷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有何誤會,當下既不化解,亦
不閃避,只聽波波兩聲,二道雙掌都擊在他的脅下。
郭靖中了這兩掌,已知對方武功深淺,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論,確是全真七子的弟子
,與自己算是同輩。他在二道手掌擊到之時,早已鼓勁抵禦,只是內力運得恰到好處,
自己既不絲毫受損,卻也不將掌力反擊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腫脹,只是平平常常受了,
恍若無事。
二道苦練了十餘年的絕招打在對方身上,竟然如中敗絮,全不受力,心中驚駭無比
,當下齊聲呼嘯,同時躍起,四足齊飛,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
子郣是有道之士,待人親切,怎地門下弟子卻這般毫沒來由的便對人拳足交加?」眼見
二人使出「鴛鴦連環腿」的腳法,仍是不動聲色,未加理會。但聽得拍拍拍,波波波,
數聲響過,他胸口多了幾個灰撲撲的腳印。
二道每人均是連踢六腳,足尖猶如踢在沙包之上,軟軟的極是舒服,但見對方神定
氣閒,渾若無事,這一下驚詫更比適才厲害了幾倍,心想:「這賊子如此了得?就是我
們師父師伯,卻也沒這等功夫。」斜眼細看郭靖時,見他濃眉大眼,神情樸實,一身粗
布衣服,就如尋常的莊稼漢子一般,實無半點異樣之處,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楊過見二道對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卻不還手,不禁生氣,走上喝道:「你這兩個臭
道士,幹麼打我伯伯?」郭靖連忙喝止,道:「過兒,快住口,過來拜見兩位道長。」
楊過一怔,心想:「郭伯伯沒來由,何必畏懼他們?」
兩個道士對望一眼,刷刷兩聲,從腰間抽出長劍。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龍」,刺向
郭靖下盤,另一個使招「罡風掃葉」,卻向楊過右腿疾削。
郭靖對刺向自己這劍全沒在意,但見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著惱:「這孩子
跟你們無怨無仇,何以下此毒手?這一劍豈非要將他右腿削斷?」當下身子微側,左手
掌緣擱上矮人劍柄,「順手推舟」,輕輕向左推開。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劍刃倒轉,噹的
一聲,與瘦道人長劍相交,架開了他那一招。郭靖這一手以敵攻敵之技,原自空手入白
刃功夫中變化出來,莫說敵手只有兩人,縱有十人八人同時攻上,他也能以敵人之刀攻
敵人之劍,以敵人之槍挑敵人之鞭,借敵打敵,以寡勝眾。
兩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隱隱生痛,立即斜躍轉身,向郭靖怒目而視,心下又是驚
駭,又是佩服,當下齊聲低嘯,雙劍又上。
郭靖心想:「你們這是初練天罡北斗陣的根基功夫,雖是上乘劍法,但你們只有二
人,劍術又沒練得到家,有何用處?」生恐楊過被二人劍鋒掃到,側身避開雙劍,伸右
手抱起楊過,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兩位不必相戲。」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馬
真人的故人也沒用。」郭靖道:「馬真人確也曾傳授過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賊
子胡說八道,卻來消遣人,只怕我們重陽祖師也曾傳授過你武功。」挺劍向他當胸刺來
。
郭靖眼見二道明明是全真門下,何以把自己當敵人看待,實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
七子情誼非比尋常,又想楊過要去重陽宮學藝,不能得罪了宮中道士,是以一味閃避,
並不還手。
二道又驚又怕,早知對方武功遠在己上,難以刺中,兩人打個手勢,忽然劍法變幻
,刷刷刷刷數劍,都往楊過前胸後背刺去,每一劍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數。郭靖見這
些不留絲毫餘地的劍法都是向一個小孩兒身上招呼,此時也不由得不怒,但見矮道人一
劍來得猛惡,右手地穿出,食中二指張開,平挾劍刃,手腕向內略轉,右肘撞向對方
鼻樑。矮道士用力回抽,沒抽動長劍,卻見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給撞中了面門,
非死也受重傷,只得撤劍後躍。
此時郭靖的武功真所謂隨心所欲,不論舉手抬足無不恰到好處,他右手雙指微微一
沉,那劍倒豎立起,劍柄向上反彈。那瘦道人正挺劍刺向楊過頭頸,劍鋒被那劍柄一撞
,錚的一聲,右臂發熱,全身劇震,也只得鬆手放劍,向旁跳開。兩人齊聲說道:「淫
賊厲害,走罷!」說著轉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罵過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罵他是「臭賊」
「賊廝鳥」的,「淫賊」二字的惡名,卻是破天荒第一次給人加在頭上,當下也不放下
楊過,抱著他急步追趕,奔到二道身後,右足一點,身子已從二道頭頂飛過,足一落地
,立刻轉身喝道:「你們罵我甚麼?」
矮道人心下吃驚,嘴頭仍硬,說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到終南山來
幹甚麼?」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動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那姓龍的女子是誰?我為甚麼要娶她
?我早有了蓉兒,怎麼還會娶旁人?」一時摸不著半點頭腦,怔在當地。二道見他發呆
,心想良機莫失,互相使個眼色,急步搶過他身邊,上山奔去。
楊過見郭靖出神,輕輕掙下地來,說道:「郭伯伯,兩個臭道士走啦。」郭靖如夢
初醒,「嗯」了一聲,道:「他們說我要娶那姓龍的女子,她是誰啊?」楊過道:「姪
兒也不知道,這兩人不分青紅皂白,一上來就動手,定是認錯了人。」郭靖啞然失笑,
道:「必是如此,怎麼我會想不到?咱們上山罷!」
楊過將二道遺下的兩柄長劍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劍柄,上面赫然刻著「重陽宮」三
個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個多時辰,已至金蓮閣,再上去道路險峻,躡亂石,冒
懸崖,屈曲而上,過日月巖時天漸昏暗,到得抱子巖時新月已從天邊出現。那抱子巖生
得甚是奇怪,就如一個婦人抱著孩子一般。兩人歇了片刻,郭靖道:「過兒,你累了?
」楊過搖頭道:「不累。」郭靖道:「好,咱們再上。」
又走了一陣,只見迎面一塊大巖石當道,形狀陰森可怖,自空憑臨,宛似一個老嫗
彎腰俯視。楊過心中正有些害怕,忽聽巖後數聲呼哨,躍出四個道士,各執長劍,攔在
當路,默不作聲。
郭靖上前唱喏行禮,說道:「在下桃花島郭靖,上山拜見丘真人。」一個長身道士
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俠名聞天下,是桃花島黃老前輩令婿,豈能如你這般無恥?
快快下山去罷!」郭靖心道:「我甚麼事無恥了?」當下沉住氣道:「在下確是郭靖,
請各位引見丘真人便見分曉。」
那長身道士喝道:「你到終南山來恃強逞能,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給你些厲害
,你還道重陽宮盡是無能之輩。」說話中竟是將適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語聲甫畢
,長劍幌動,踏奇門,走偏鋒,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脅。郭靖暗暗奇怪:「怎
地我十餘年不闖江湖,世上的規矩全都變了?」當下側身讓開,待要說話,另外三名道
士各挺長劍,將他與楊過二人圍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確是郭靖
?」
那長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將我手中之劍奪了下來。」說著又是一劍,這一劍竟是
當胸直刺。自來劍走輕靈,講究偏鋒側進,不能如使單刀那般硬砍猛劈,他這一劍卻是
全沒將郭靖放在眼裏,招數中顯得極是輕佻。
郭靖微微有氣,心道:「奪你之劍,又有何難?」眼見劍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
之下,對準劍尖彈出,嗡的一聲,那道士把捏不定,長劍直飛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劍落
下,錚錚錚連彈三下,嗡嗡嗡連響三聲,三柄長劍跟著飛起,劍刃在月光映照下閃閃生
輝。楊過大聲喝釆,叫道:「你們信不信了?」郭靖平時出手總為對方留下餘地,這時
氣惱這長身道人劍招無禮,才使出了彈指神通的妙技。這門功夫是黃藥師的絕學,郭靖
在島上住了幾年,已盡得其傳,他內力深厚,使將出來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長劍脫手,卻還不明白對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長身道士叫道:「這淫賊會
邪法,走罷。」說著躍向老嫗巖後,在亂石中急奔而去。其餘三道跟隨在後,片刻間均
已隱沒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給人罵「淫賊」,這一次又被罵「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說道:「過兒,將幾柄劍好好放在路邊石上。」
楊過道:「是。」依言拾起四劍,與手中原來二劍並列在一塊青石之上,心中對郭
靖的武功佩服的五體投地,口邊滾來滾去的只想說一句話:「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學
武藝,我要跟你學。」但想起桃花島上諸般情事,終於將那句話嚥在肚裏。
二人轉了兩個彎,前面地勢微見開曠,但聽得兵刃錚錚相擊為號,松林中躍出七名
道士,也是各持長劍。
郭靖見七人撲出來的陣勢,左邊四人,右邊三人,正是擺的「天罡北斗陣」陣法,
心中一凜:「與此陣相鬥,倒有些難纏。」當下不敢托大,低聲囑咐楊過:「你到後面
大石旁邊等我,走得遠些,以免我照顧你分心。」楊過點點頭,不願在眾道士之前示弱
,解開褲子,大聲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說著轉身而奔,到後面大石旁撒尿。郭
靖暗喜:「這孩子聰明伶俐,直追蓉兒,但願他走上正路,一生學好。」
回頭瞧七個道人時,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見前面六人頦下都有
一叢長鬚,年紀均已不輕,第七人身材細小,似乎年歲較輕,心念一動:「及早上山拜
見丘真人說明誤會要緊,何必跟這些瞎纏?」身形一幌,已搶到左側「北極星位」。
那七個道人見他一語不發,突然遠遠奔向左側,還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當「天權
」的道人低嘯一聲,帶動六道向左轉將上來,要將郭靖圍在中間。那知七人剛一移動,
郭靖制敵機先,向右踏了兩步,仍是站穩「北極星位」。天權道人本擬由斗柄三人發動
側攻,但見郭靖所處方位古怪,三人長劍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門戶洞開,互相不
能聯防,每人都暴於他攻勢之下,當下左手一揮,帶動陣勢後轉。豈知搖光道剛移動腳
步,郭靖走前兩步,又已站穩北極星位,待得北斗陣法布妥,七人仍是處於難攻難守的
不利形勢。
那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的極上乘功夫,練到爐火純青之時,七名高手合使,實可
說無敵於天下。只是郭靖深知這陣法的秘奧,只消佔到了北極星位,便能以主驅奴,制
得北斗陣縛手縛腳,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練這陣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馬鈺、丘處
機等主持陣法,決不容敵人輕輕易易的就佔了北極星位。此時八人連變幾次方位,郭靖
穩持先手,可是始終不動聲色,只是氣定神閒的佔住了樞紐要位。
位當天樞的道人年長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變陣!」七道士分散開,左衝右
突,東西狂奔,料想這番倒亂陣法,必能迷惑敵人目光。突然之間,七道又已組成陣勢
。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陣勢也已從正西轉到了東南。陣勢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
劍上衝,猛見敵人站在斗柄正北,兩足不丁不八,雙掌相錯,臉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
驚覺:「我二人若是衝上,開陽、天璇二位非受重傷不可。」只一呆間,天樞道已大聲
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權道又驚又怒,大聲呼哨,帶動六道連連變陣。
楊過不明其理,但見七個道人如發瘋般環繞狂奔,郭靖卻只是或東或西、或南或北
的移動幾步,七道始終不敢向郭靖發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覺有趣,忽見郭靖雙掌一拍
,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衝兩步。
此時北斗陣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衝,七道若是不跟著向左,人人後心暴露
,無可防禦,那是武學中凶險萬分之事,當下只得跟著向左。這麼一來,七道已陷於不
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則七道跟著快跑,他緩步則七道跟著緩步。那年輕道士內力最淺
,被郭靖帶著急轉十多個圈子,已感頭腦發暈,呼吸不暢,轉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
斗陣倘若少了一人,全陣立時潰滅,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撐持。
郭靖年紀已然不輕,但自偕黃蓉歸隱桃花島之後,甚少與外界交往,不脫往日少年
人性子,見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無緣無故的受你們一頓臭罵
,不是叫我淫賊,便是咒我會使妖法,若不真的顯些妖法給你們瞧瞧,豈非枉自受辱?
」當下高聲叫道:「過兒,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縱身躍上了高岩。那七個道士此時全
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躍上高岩,若不跟著躍上,北斗陣弱點全然顯露,有數人尚自遲疑
,那天權道氣急敗壞的大聲發令,搶著將全陣帶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縱身竄上一株松樹。他雖與眾道相離,但不遠不近,仍是
佔定了北極星位,只是居高臨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從
何處鑽出這個大魔頭來,我全真教今日當真是顏面掃地了。」心中這般尋思,腳下卻半
點停留不得,各找樹幹上立足之處,躍了上去。郭靖笑道:「下來罷!」縱身下樹,伸
手向位佔開陽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陣法最厲害之處,乃是左右呼應,互為奧援,郭靖既攻開陽,搖光與玉衡就
不得不躍落樹下相助,而這二道一下來,天樞、天權二道又須跟下,頃刻之間,全陣盡
皆牽動。
楊過在一旁瞧得心搖神馳,驚喜不已,心道:「將來若有一日我能學得郭伯伯的本
事,縱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轉念想到:「我這世那裏還能學到他的本事?只郭
芙那丫頭與武氏兄弟才有這等福氣。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遠不及他,卻送我來跟這些
臭道士學藝。」越想越是煩惱,幾乎要哭將出來,當即轉過了頭不去瞧他逗七道為戲,
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轉頭片刻,禁不住回頭觀戰。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們總該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過,須防丘真人臉
上不好看。」見七道轉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說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請
引路罷。」
那天權道性子暴躁,見對方武功高強,精通北斗陣法,更認定他對本教不懷好意,
朗聲喝道:「淫賊,你處心積慮的鑽研本教陣法,用心當真陰毒。你們要在終南山幹這
等無恥勾當,我全真教嫉惡如仇,決不能坐視不理。」郭靖愕然問道:「甚麼無恥勾當
?」
天樞道說道:「瞧你這身武功,該非自甘下流之輩,貧道好意相勸,你快快下山去
罷。」語氣之中,顯得對郭靖的武功甚是欽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來,有事
拜見丘真人,怎能不見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權道問道:「你定要求見丘真人
,到底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餘年不見,心中好
生記掛。此番前來,另行有事相求。」
天權道一聽之下,敵意更增,臉上便似罩上一陣鳥雲。原來江湖上於「恩仇」二字
,看得最重,有時結下深仇,說道前來報恩,其實乃是報仇,比如說道:「在下二十年
前承閣下砍下了一條臂膀,此恩此德,豈敢一日或忘?今日特來酬答大恩。」而所謂有
事相求,往往也不懷好意,比如強人劫鏢,通常便說:「兄弟們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幫
忙,借幾萬兩銀子使使。」此時全真教大敵當前,那天權道有了成見,郭靖好好的一番
言語,他都當作反語,冷冷的道:「只怕敝師玉陽真人,也於閣下有恩。」
郭靖聽了此言,登時想起少年時在趙王府之事,玉陽子王處一不顧危險,力敵群邪
,捨命相救,實是恩德非淺,說道:「原來道兄是玉陽真人門下。王真人確於在下有莫
大恩惠,若是也在山上,當真再好不過。」
這七名道人都是王處一的弟子,忽爾齊聲怒喝,各挺長劍,七枝劍青光閃動,疾向
郭靖身上七處刺來。郭靖皺起眉頭,心想自己越是謙恭,對方越是兇狠,真不知是何來
由,可惜黃蓉沒有同來,否則她一眼之間便可明白其中原因,當下斜身側進,佔住北極
星位,朗聲說道:「在下江南郭靖,來到寶山實無歹意,各位須得如何,方能見信?」
天權道說道:「你已連奪全真教弟子六劍,何不再奪我們七劍?」那天璇道一直默
不作聲,突然拉開破鑼般的嗓子說道:「狗淫賊,你要在那龍家女子跟前賣好逞能,難
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麼?」郭靖怒道:「甚麼姓龍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識。」天璇
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識。天下又有那一個男子跟她相識了?你若有種
,就高聲罵她一句小賊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龍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子,自己怎能無緣無故的出口傷人,便
道:「我罵她作甚?」三四個道人齊聲說道:「你這可不是不打自招麼?」
郭靖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硬安上一個罪名,越聽越是胡塗,心想只有硬闖重陽宮,見
了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一切自有分曉,當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
是阻攔,莫怪無禮。」
七道各挺長劍,同時踏上兩步。天璇道大聲道:「你莫使妖法,咱們只憑武功上見
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說道:「我偏要使點妖法。你們瞧著,我雙手不碰
你們兵刃,卻能將你們七柄長劍盡數奪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臉上均有不信之色
,心中都道:「你武功雖強,難道不用雙手,當真能奪下我們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
就算練到了頂兒尖兒,也得有一雙手呀。」天樞道忽道:「好啊,我們領教閣下的踢腿
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須用腳,總而言之,你們的兵刃手腳,我不碰到半點,若是
碰著了,就算我輸,在下立時拍手回頭,再也不上寶山囉。」
七道聽他口出大言,人人著惱。那天權道長劍一揮,立時帶動陣法圍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衝,佔了北極星位,隨即快步轉向北斗陣左側。天權道識得厲害,急忙
帶陣轉至右方。凡兩人相鬥,必是面向敵人,倘若敵人繞到背後,自非立即轉身迎敵不
可。此時郭靖所趨之處,正是北斗陣的背心要害,不須出手攻擊,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帶
動陣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對。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迴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
始終向左奔跑。他既穩穩佔住北極星位,七道不得不跟著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後來直是勢逾奔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數丈。七道的功夫倒也
大非尋常,雖處逆境,陣法竟是絲毫不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
光七個部位都是守得既穩且準,只是身不由主的跟著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
「全真門下之士果然不凡。」當下提一口氣,奔得猶似足不點地一般。
七道初時尚可勉力跟隨,但時候一長,各人輕身功夫出了高下,位當天權、天樞、
玉衡的三道功夫較高,奔得較快,餘人漸漸落後,北斗陣中漸現空隙。各人不禁暗驚,
心想:「敵人如在此時出手攻陣,只怕我們已防禦不了。」但事到臨頭,也已顧不到旁
的,只有各拚平生內力,繞著郭靖打轉。
世上孩童玩耍,以繩子縛石,繞圈揮舞,揮得急時突然鬆手,石子便帶繩遠遠飛出
。此時天罡北斗陣繞圈急轉,情形亦復相似,七道繞著郭靖狂奔,手中長劍舉在頭頂,
各人奔得越快,長劍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將手上長劍奪出一般
。突然之間,郭靖大喝一聲:「撒手!」向左飛身疾竄。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著急躍
,也不知怎的,七柄長劍一齊脫手飛出,有如七條銀蛇,直射入十餘丈外的松林之中。
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過頭來。
七個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動,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陣勢嚴整。郭靖見他們經此
一番狂奔亂跑,居然陣法不亂,足見平時習練的功夫實不在小。那天權道有氣沒力的低
聲呼哨,七人退出岩之後。
郭靖道:「過兒,咱們上山。」那知他連叫兩聲,楊過並不答應。他四下裏一找,
楊過已影蹤不見,但見樹叢後遺著他一隻小鞋。郭靖吃了一驚:「原來除了這七道之外
,另有道人窺視在旁,將他擄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認錯了人,對己有所誤會,全真教
行俠仗義,決不致為難一個孩子,是以倒也並不著慌。當下一提氣,向山上疾奔。他在
桃花島隱居十餘年,雖然每日練功,但長久未與人對敵過招,有時也不免有寂寞之感,
今日與眾道人激鬥一場,每一招都是得心應手,不由得暗覺滿意。
此時山道更為崎嶇,有時哨壁之間必須側身而過,行不到半個時辰,烏雲掩月,山
間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處我地勢不熟,那些道兄們莫要使甚詭計,倒不可不防。
」於是放慢腳步,緩緩而行。
又走一陣,雲開月現,滿山皆明,心中正自一暢,忽聽得山後隱隱傳出大群人眾的
呼吸。氣息之聲雖微,但人數多了,郭靖已自覺得。他緊一緊腰帶,轉過山道。
眼前是個極大的圓坪,四周群山環抱,山腳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銀光閃閃。池
前疏疏落落的站著百來個道人,都是黃冠灰袍,手執長劍,劍光閃爍耀眼。
郭靖定睛細看,原來群道每七人一組,布成了十四個天罡北斗陣。每七個北斗陣又
布成一個大北斗陣。自天樞以至搖光,聲勢實是非同小可。兩個大北斗陣一正一奇,相
生相剋,互為犄角。郭靖暗暗心驚:「這北斗陣法從未聽丘真人說起過,想必是這幾年
中新鑽研出來的,比之重陽祖師所傳,可又深了一層了。」當下緩步上前。
只聽得陣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地散開,或前或後,陣法變幻,已將郭
靖圍在中間。各人長劍指地,凝目瞧著郭靖,默不作聲。
郭靖拱著手團團一轉,說道:「在下誠心上寶山來拜見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
位道長,請眾位道兄勿予攔阻。」
陣中一個長鬚道人說道:「閣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愛如此,竟與妖人為伍?貧道
良言奉勸,自來女色誤人,閣下數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廢於一旦。我全真教跟閣下素不
相識,並無過節,閣下何苦助紂為虐,隨同眾妖人上山搗亂?便請立時下山,日後尚有
相見地步。」他說話聲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顯見內力深厚,語意懇切,倒
是誠意勸告。
郭靖又好氣,又是好笑,心想:「這些道人不知將我當作何人,若是蓉兒在我身畔,
就不致有此誤會了。」當下說道:「甚麼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與馬真人、
丘真人等相見,一切便見分曉。」
長鬚道人凜然道:「你執迷不悟,定要向馬真人、丘真人領教,須得先破了我們的
北斗大陣。」郭靖道:「在下區區一人,武功低微,豈敢與貴教的絕藝相敵?請各位放
還在下攜來的孩兒,引見貴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長鬚道人高聲喝道:「你裝腔作勢,出言相戲,終南山上重陽宮前,豈容你這淫賊
撒野?」說著長劍在空中一揮,劍刃劈風,聲音嗡嗡然長久不絕。眾道士各揮長劍,九
十八柄劍刃披盪往來,登時激起一陣疾風,劍光組成了一片光網。
郭靖暗暗發愁:「他兩個大陣奇正相反,我一個人如何佔他的北極星位?今日之事
,當真棘手之極了。」
他心下計議未定,兩個北斗大陣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圍,劍光交織,真是一隻
蒼蠅也難鑽過。長鬚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罷!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這北斗大陣自然難破,但說要能傷我,卻也未必。此陣人數眾多,威
力雖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參差,必有破綻,且瞧一瞧他們的陣法再說。」突然間滴溜溜
一個轉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潛龍勿用」,手掌一伸一縮,猛地
斜推出去。它名年輕道人劍交左手,各自相聯,齊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擋了他這一招。
郭靖這路掌法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極強,更厲害的還在後著的那一縮
。它名道人奮力擋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時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牽引,七人立足不定
,身不由主的一齊俯地摔倒,雖然立時躍起,但個個塵土滿臉,無不大是羞愧。
長鬚道人見他出手厲害,一招之間就將七名師姪摔倒,不由得心驚無已,長嘯一聲
,帶動十四個北斗陣,重重疊疊的聯在一起,料想獻人縱然掌力再強十倍,也決難雙手
推動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當日君山大戰,與黃蓉力戰丐幫,對手武功雖均不強,但一經聯手,卻是
難以抵敵,當下不敢與眾道強攻硬戰,只展開輕身功夫,在陣中鑽來竄去,找尋空隙。
他東奔西躍,引動陣法生變,只一盞茶時分,已知單憑一己之力,要破此陣實是難
上加難。一來他不願下重手傷人,二來陣法嚴謹無比,竟似沒半點破綻;三來他心思遲
鈍,陣法變幻卻快,縱有破綻,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來。溶溶月色之下,但見劍光似水,
人影如潮,此來彼去,更無已時。
再鬥片刻,眼見陣勢漸漸收緊,從空隙之間奔行閃避越來越是不易,尋思:「我不
如闖出陣去,逕入重陽宮去拜見馬道長、丘道長?」抬頭四望,只見西邊山側有二三十
幢房舍,有幾座構築宏偉,料想重陽宮必在其間,當下向東疾趨,幾下縱躍,已折向西
行。
眾道見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條灰影在陣中有如星馳電閃,幾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
禁頭暈目眩,攻勢登時呆滯。長鬚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賊的詭計。」
郭靖大怒,心想:「說來說去,總是叫我淫賊。這名聲傳到江湖之上,我今後如何
做人?」又想:「這陣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設法破陣。」雙掌一分,直向
那長鬚道人奔去。那知這陣法的奧妙之一,就是引敵攻擊主帥,各小陣乘機東包西抄、
南圍北擊,敵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勢不妙,身後壓力驟增,
兩側也是翻翻滾滾的攻了上來。他待要轉向右側,正面兩個小陣十四柄長劍同時刺到。
這十四劍方位時刻拿捏得無不恰到好處,竟教他閃無可閃,避無可避。
郭靖身後險境,心下並不畏懼,卻是怒氣漸盛,心想:「你們縱然誤認我是甚麼妖
人淫賊,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招招下的都是殺手?難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說甚
麼『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竄躍,右腳飛出,左手前探,將一名小道
人踢了個觔斗,同時將他長劍奪了過來,眼見右腰七劍齊到,他左手揮了出去,八劍相
交,喀喇一響,七柄劍每一劍都是從中斷為兩截,他手中長劍卻是完好無恙。他所奪長
劍本也與別劍無異,並非特別銳利的寶劍,只是他內勁運上了劍鋒,使對手七劍一齊震
斷。
那七個道人驚得臉如土色,只一呆間,旁邊兩個北斗陣立時轉上,挺劍相護。郭靖
見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侶右肩,十四人的力氣已聯而為一,心想:「且試一試
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長劍揮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劍。
那道人急向裏奪,那知手中長劍就似鑲釬在銅鼎鐵砧之中,竟是紋絲不動。其餘十
三人各運功勁,要合十四人之力將敵人的黏力化開。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覺手上奪
力驟增,喝一聲:「小心了!」右臂振處,喀喇喇一陣響喨,猶如推倒了甚麼巨物,十
二柄長劍盡皆斷折。最後兩柄卻飛向半空。十四名道人驚駭無已,急忙躍開。郭靖暗嘆
:「畢竟我功力尚未精純,卻有兩柄劍沒能震斷。」
這麼一來,眾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層戒懼,出手愈穩,廿一名道士手人雖然失了兵刃
,但運掌成風,威力並未減弱。郭靖適才震劍,未能盡如己意,又感敵陣守得越加堅穩
,心想不知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這些年中在北斗陣上另有甚麼新創,若是對方忽出高明
變化,自己難以拆解,只怕不免為群道所擒,事不宜遲,須得先下手為強,當下高聲叫
道:「各位道兄,再不讓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長鬚道人見己方漸佔上風,只道郭靖技止於此,心想你縱然將我們九十八柄長劍
盡數震斷,也不能脫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陣,聽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並不答話,卻將
陣法催得更加緊了。
郭靖地矮身,竄到東北角上,但見西南方兩個小陣如影隨形的轉上,當即指尖抖
動,長劍於瞬息之間連刺了十四下,十四點寒星似乎同時撲出,每一劍都刺中一名道人
右腕外側「陽谷穴」。這是劍法中最上乘功夫,運劍如風似電,落點卻不失厘毫,就和
同時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無異。
他出手甚輕,每個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無力,十四柄長劍一齊拋在地下。各人
驚駭之下,急忙後躍,察看手腕傷勢,但見陽谷穴上微現紅痕,一點鮮血也沒滲出,才
知對方竟以劍尖使打穴功夫,勁透穴道,卻沒損傷外皮。眾道暗暗吃驚,均想這淫賊雖
然無恥,倒還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們手掌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來,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長劍脫手。長鬚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絕手,只
是全真教實在顏面無光,何況若讓如此強手闖進本宮,後患大是不小,當下連連發令,
收緊陣勢,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圍,將你擠也擠死了。
郭靖心道:「這些道兄實在不識好歹,說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們一下。」左掌斜
引,右掌向左推出。一個北斗陣的七名道人轉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極星位,第二個北斗
陣跟著攻了過來。此時共有一十四個北斗陣,也即有一十四個北極星座,郭靖無分身之
術,自是沒法同時佔住一十四個要位。他展開輕身功夫,剛佔第一陣的北極星位,立即
又轉到第二陣的北極星位,如此轉得幾轉,陣法已現紛亂之象。
長鬚道人見情勢不妙,急傳號令,命眾道遠遠散開,站穩陣腳,以靜制動,知道各
人若是隨著郭靖亂轉,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搗亂陣勢,但若固守不動,一十四個北極
星位相互遠離,郭靖身法再快,也難同時搶佔。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這位道兄精通陣法要訣,果然見機得快。他們既站立不動
,我便乘機往重陽宮去罷。」轉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不
在宮中,否則我跟這些道兄們鬥了這麼久,丘道長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抬頭向重陽宮
望去,忽見道觀屋角邊白光連閃,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鬥,只是相距遠了,身形難以瞧
見,刀劍撞擊之聲更無法聽聞。
郭靖心中一動:「有誰這麼大膽,竟敢到重陽宮去動手?今晚之事,實是大有蹊蹺
。」要待趕去瞧個明白,十四座北斗陣卻又逼近,越纏越緊。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
見龍在田」,右手一招「亢龍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術,同時分攻左右。但見左邊北
斗大陣的四十九人擋他左招,右邊四十九人擋他右招。他招數未曾使足,中途忽變,「
見龍在田」變成了「亢龍有悔」,而「亢龍有悔」卻變成了「見龍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術,雙手使不同招數已屬難能,而中途招數互易,眾道更是見所未
見、聞所未聞。左邊的北斗大陣原是抵擋他的「見龍在田」,右邊的擋他的「亢龍有悔
」,這兩招去勢相反,兩邊道人奮力相抗,那料得到忽之間他竟招數互易。只見郭靖
人影一閃,已從兩陣的夾縫中竄出,左邊的四十九名道人與右邊四十九名道人正自發力
向前衝擊,這時那裏還收得住腳?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兩陣相撞,或劍折臂傷,或鼻腫
目青,更有三十餘人自相衝撞摔倒。
主持陣法的長鬚道人雖然閃避得快,未為道侶所傷,可是也已狼狽不堪,盛怒之下
,連聲呼喝,急急整頓陣勢,見郭靖向山腳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當即帶著十四個小陣
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來講究清靜無為、以柔克剛,主帥動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
大忌,他心浮氣粗之下,已說不上甚麼審察敵情、隨機應變。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邊,但見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長劍揮出,斬下池邊一棵楊柳的
粗枝,隨即拋下長劍,雙手抓起樹枝,遠遠拋入池中。他足下用勁,身子騰空,右足尖
在樹枝上一點,樹枝直沉下去,他卻已借力縱到了對岸。
眾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聽撲通、撲通數十聲連響,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
中。最後數十人已踏在別人背上,這才在岸邊停住腳步。有些道人不識水性,在池中載
沉載浮,會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邊群道拖泥帶水,大呼小叫,亂成了一團。
第四回:全真門下
作者:
crap
時間:
2005-7-6 04: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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